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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兆望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勞動生活的確十分艱苦,但留存在我記憶里的卻是勞動之余的快樂。
一
“上山了!”時任大隊專業(yè)隊的王隊長,好像是充足了電的高音喇叭,生怕別人聽不到,在村里的每個弄堂吆喝個不停。
因大隊茶園擴展,原來三十個勞動力遠遠跟不上三百多畝茶園的培管。生產大隊決定增派二十人,組成年富力強、有文化的五十人生產大軍。王隊長從來沒帶過這么多人,好像也比較興奮,吆喝起來比平時更有勁。
我正在吃早飯,聽到喊聲,幾口扒拉完剩飯,柴沖上肩,鋤頭在手,父母幫我把備好的干糧和生活日用品掛在柴沖上,一出門便和幾個人約好的同齡人向百桂尖進軍。
我們走到泥黃頭頂,往前一看,王隊長和幾個年紀大點的村民已遙遙領先,大概比我們先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的路程了。王隊長看我們落后這么多路,又放開嗓子喊:“小伙子們,快點來,追不上我們,規(guī)定時間內趕不到要扣工分了。”大家聽到隊長的吆喝聲,步子不覺邁得快了,隊伍中阿生說了一句:“我們大家有沒有信心,爭取在嶺頂趕上或超越他們?!薄坝校 贝蠹耶惪谕?。
百桂尖海拔1055米,我們的專業(yè)隊基地建在百桂尖海拔800米左右的地方——核桃灣。從家到核桃灣大概要走2小時左右的路程,也就是說有十公里的路程。在海拔200米到600米之間,是一段千年留存下來的石砌古道。半山腰處還建有觀音殿,殿上面有一段百步石階,修得極不規(guī)則,有些階梯只有腳的半步寬,有些階梯高出低階梯的兩倍,行走極為艱難。石階的頂端,有一根一米多合圍的老松樹,砍柴的樵夫、過路的行人都會在樹下的石階上坐下來休息一下。年紀大的人到了這里,還沒等屁股坐下,便從身上掏出旱煙袋,用自制的竹煙筒點上火,美滋滋地吸上幾口。年輕小伙子抓緊放下肩膀上的柴沖,爭先恐后地排著隊去喝一口石巖縫里流出來的山泉。特別是夏天,那棵大松樹像一把大雨傘一樣庇護著這口泉水,不管上山還是下山,人們坐在松樹下、靠在泉水旁,清涼得很,總想多歇一會兒。
到了嶺頂,我們剛好追上了前面的隊伍,把嶺前那些散落的隊伍并成了一列。還有5公里的路程,道路地勢平坦,也比較寬,走起來很輕松,于是年紀比較大一點的男子便放開了嗓子,唱一段睦劇《南山種麥》,哼一曲《孟姜女哭長城》三腳調,邊唱邊樂;小伙子則開始模仿楊子榮、郭建光,姑娘們學著李鐵梅、吳清華,唱著不合音調的現(xiàn)代京劇,開開心心直奔專業(yè)隊的基地——核桃灣。
百桂尖上動植物極為豐富,除了步哥、八哥、貓頭鷹、山雞等叫得出名的鳥類,宿舍后面有一片核桃園,住著一種渾身雪白看似與天鵝和仙鶴樣子差不多的鳥類,一年四季天剛蒙蒙亮就“嗚嗚”為我們吹起床的號角,所以大家習慣稱它為“天空白”。還有穿山甲、黃麂、野豬、野兔、石雞、高山娃娃魚,都是國家保護動物,蘭花、杜鵑花、野蘑菇、小竹筍、蕨菜數(shù)不勝數(shù),黃精、覆盆子、金櫻子等名貴中草藥藏于山中,百桂尖真是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聚寶山。
二
專業(yè)隊掌管著與安徽交界的幾千畝山林和三百多畝茶園,房子是土墻的,建有二層樓,一樓是三百多平方米的空心層,拿來堆放剛采回來沒能運下山的茶葉,二樓是宿舍,另外廚房、豬圈、牛欄、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
“天亮了,起床了!”“吃早飯了!”一早睡得正香的時候,被隊長粗野而宏亮的叫喊聲驚醒,雖然心里極不情愿這么早就起床,卻總也不敢怠慢,聽到喊聲還是一骨碌地起了床,整裝待發(fā)。
鋤茶園草的時候,幾十人排成一列,男一個,女一個,年長一個,年少一個,穿插排列得非常得體,干起活來也協(xié)調。可還沒到歇工吃飯的時間,肚子卻餓得咕咕直叫,據說這山上的泉水有一種天然的助消化功效,所以特別容易餓一點。
“下班了,吃飯了……”青年男女箭步如飛,還沒等隊長后半句講好,茶園里的人早已無影無蹤了。隊長見我們這些年輕人如此做事方式,回到宿舍就沖我們搖著腦袋念念有詞:“吃飯打沖鋒,做事磨洋工!”有時直接罵:“他媽的,像你們這樣做事,到時候還要餓死,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看來我們的工作方式和樣子確實不合他的心意。
我工作了一段時間,覺得有些事不合邏輯,比如上下班的時間問題。我經過多次考證,每次下班回到宿室,總在5分鐘之內,像是戴了手表一樣精準,天氣晴還好說,到了陰天和霧天,王隊長又是通過什么方式掌握時間的?
在專業(yè)隊里,食堂的鬧鐘是唯一掌握全隊時間的寶貝,還有一臺算是比較高檔的大收音機,空閑時大家都喜歡圍著它,聽新聞、聽音樂、聽戲劇,聽單田芳講故事,聽馬季、趙炎說相聲。隊里還置辦了一張乒乓球桌,下班之后,參加活動的可輪流著來。姑娘們卻從家里帶來毛線,編織漂亮的毛線衣,還可以踢毽子、跳繩,也算是豐富了業(yè)余生活。
連續(xù)的陰雨天氣過后,終于迎來了晴好天氣,趁著飯后休息時間去觀景。環(huán)視四周,群山連綿起伏,視力可及百里有余;俯視山下,蜿蜒曲折的新安江像一條青龍,沉睡在廣袤的歙山之中。到了夜晚,滿山遍野零星居住徽州人家,窗戶透出閃閃的燈光,和遠處的星星連成一片,很難分辨出天和地。
隨著天氣的好轉,大家把乒乓球桌搬出房子,放在空曠的曬場上,姑娘們也迫不及待地搬來四尺長凳,坐在球桌旁,邊織毛衣邊觀戰(zhàn)。
我接過阿昌給我的球拍準備好,示意對方開始,見對方發(fā)球過來,覺得這是一個可以直拉的好球,我就用力直拉,不料拉偏了,乒乓球直接飛向坐在一旁觀戰(zhàn)的姑娘阿花的臉上,只聽“啊唷”一聲,看她手捂著臉,我慌忙走過去說:“對不起,看一下,怎么樣了?”我隨手想幫她揉一下,誰知道我的手剛碰到她的臉,我的臉卻被她一記耳光打個正著。隨后的幾天,我見到她就躲,知道那天不該去觸碰她的臉,會招他人閑言碎語的。
過了幾天,在樓梯的轉彎處無法避開的情況下,我與阿花再次相遇?!盀槭裁匆姷轿揖投?,那天是我太沖動了,不該打你的耳光,我錯了,請原諒!”“不,不是,是我不該把球打在你臉上,不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去揉你的臉……”“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明天下班后,有空能陪我去砍一點柴禾嗎?”“可以,可以……”我忙不迭地應答。通過交談,我們彼此打消了心中的疑團。那時晚霞透過窗戶照在阿花的身上,她微笑著,整齊潔白的牙齒很好看。
三
到了采茶季節(jié),專業(yè)隊分成以老年人為代表的制茶組和年輕人組成的采茶加運輸組,每生產小隊臨時又增派了采茶葉的茶農,于是滿茶園都是人,采茶歌響徹云霄。
茶園有一條橫路,路上是淳安的,路下是徽州的。我們幾個青年男女看到徽州人來到邊界上采茶葉,雖然徽州的土話很難聽懂,可又覺得他們講話好玩,于是在邊界上和他們用各自的方言打起了“口水戰(zhàn)”,采茶時的疲憊也在笑罵聲中消了一大半。
夏天的核桃灣白天和夜里溫差很大,白天熱火朝天,晚上睡覺還得蓋棉被。隨著太陽變紅,月落時的彩云每一天從不重復,更新著的美麗圖案讓人一飽眼福。
“今天跟誰打個賭,有誰能在那個水池中站上5分鐘,就請誰吃一筒麻餅。”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那個時候,只要一聽說有好吃的,就會有人去冒這個險?!罢静涣?分鐘,他就得給我一筒麻餅……”“我去,我去!”幾個不知世事的小伙子爭先恐后,心想:冬天是不敢,現(xiàn)在是夏天,難道這個水池里連5分鐘都站不了?“我就不信……”一個叫阿道的小伙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就站到了水池中。大伙就圍觀在水池旁,炊事員也來了勁,趕快把食堂的鬧鐘拿來放在一旁,掌握好時間……剛到3分鐘,見阿道在水里開始發(fā)抖,“吃不消了,吃不消了,腳咬進去一樣痛,麻餅不吃了,我也沒錢買給你們了……”邊說邊出了水池,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別人都知道,在此水中能站上個3分鐘都算是好漢了,唯獨阿道年少氣盛,還想吃麻餅。
在曬場上,幾個老農在忙前忙后,不知道他們在干嗎。我好奇地走過去看了一下,原來他們從山上采來了好多柴葉,準備制作純天然的綠色柴葉豆腐。“小伙子們,等會兒去燒火,燒豆腐吃夜宵!”大家耐心等待,豆腐夜宵終于燒好,你一碗我一碗,再加上一小勺從各自家里帶上來的辣醬,青青的豆腐配上紅辣椒皮,看上去就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冬天即便下雪了,我們還得上山。走到嶺頂,滿眼是“青松還似老人須,翠竹壓成獅子尾”的雪景奇觀。走在前面的幾個老農,正在摘松樹上的東西往嘴里塞,“你們在吃什么東西?”“我們在吃松毛糖,很甜的,快來摘吃!”學著老農的樣子,在樹上尋找著松毛糖……大自然就是神奇,下了雪之后,再加上冰凍,在松樹上產生了化學反應,變成含糖份的松毛糖。
天氣很冷,晚飯過后,大家都圍在廚房間的兩個長長的火爐旁,沒有電燈,幾十人共享一盞煉油燈。
海伯伯在業(yè)余劇團學過戲,大家就起了哄,“來一段,來一段”。海伯伯見大家如此有心,捋了捋胡須,“哼哼”地潤了一下嗓子,起身站立,還有模有樣地來了個小亮相,然后上演了一段《空城計》和《徐策跑城》。
第二個晚上,海伯伯見大家差不多都坐在火爐旁時,便開了腔:“今天晚上,中年人也該練練嗓子了,大家歡迎!”話音剛落,一個叫阿坤的男子自告奮勇:“那就我先來段李玉和,怎么樣?”唱完之后,后面又有好幾位輪流著唱,像是一場戲曲晚會,聽得我們非常開心,一個勁地拍手叫好。
第三個晚上,阿坤說:“小伙子和姑娘們,今晚不能就這樣干瞪眼坐在這里吧,大家歡迎小伙子和姑娘們也來上一段怎么樣?”“唱,唱,唱……”年紀大的一個勁地附合。年輕小伙和姑娘們不甘示弱,隊伍里站起了兩位愛好越劇的來了一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唱完又站起一對唱“十八里相送”,滿屋回蕩。
王隊長在晚飯過后拿著從大隊部帶上來的報紙,走進取暖室,我以為他要讀報給大家聽?!敖裢碛砂⑿陆o大家念念報紙,學習學習,了解形勢,懂懂政策,不要做落后份子?!闭f罷就把報紙往阿新手里一推。大家見有人讀報紙,立馬鴉雀無聲,洗耳恭聽。
整個冬天的業(yè)余生活就是在這種無數(shù)的夜晚來回重復,唱戲、讀報、講故事、聽收音機,享受著自娛自樂帶來的身心愉悅。
四
上山整一年多了,時間一長,小伙子們也摸清了一些大自然的規(guī)律,知道如何來分出一天的時間點,什么時候該上下班了,什么時候該吃飯了。我們發(fā)現(xiàn),天氣晴的時候,王隊長就往天上和四周環(huán)視一下便道“下班了”;霧天和陰天,他從不往四周張望,因為也看不到什么,他是憑聽覺。因為山底下是那條美麗的新安江,那時整個新安江流域,當然包括從徽州深渡鎮(zhèn)到新安江大壩、毛竹源,船是唯一承擔客運和貨運業(yè)務的交通工具。在核桃灣就能聽到客運船??看a頭的“嗚嗚”汽笛聲,王隊長通過時間的磨煉掌握它們的規(guī)律,能分辨出由遠到近、由近到遠,船在街口、石門、溪口、小港等多個站點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繼而比較準確地掌握下班的時間,這個困擾我們很久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幾個調皮的小伙子也積攢了這些經驗,這天到了該下班的時候,大家都注視著王隊長發(fā)號司令的嘴巴,等王隊長準備張嘴的時候,我們一塊先開口喊:“下班了——”王隊長嘴巴張老大:“奇怪,這些不懂世事的毛頭小伙子,今天怎么知道下班的時間到了?”
回到宿舍,王隊長沒有生氣,只是疑惑地問:“他媽的,你們這些小伙子,是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該下班的?”幾個小伙子和姑娘異口同聲道:“我們不告訴你!”頓時“哈哈哈”的笑聲在核桃灣的上空回旋……
前兩年,我重返闊別四十年的百桂尖,站在那塊茶園中,仿佛王隊長的號令聲,茶農的歌聲,少男少女歡快的笑聲,依然還在核桃灣的山谷里回蕩。
千島湖新聞網 編輯:葉青 姜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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