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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應(yīng)富

我們淳安的許多地方，人們把莓叫做“姆媽”。姆媽的種類很多，我家周邊最常見的有草姆媽、牛奶姆媽、大水姆媽，還有刺姆媽。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起碼在淳安鄉(xiāng)村長大的人，誰的記憶中沒有孩童時期姆媽那甜甜酸酸的回味？

我們鄉(xiāng)村人生命中最早認識的野果是姆媽，最早采摘到的野果也是姆媽。那還是我們趴在母親背上或被牽在母親手心的時候。鄉(xiāng)村的母親是天底下最能吃苦耐勞的母親，她們要種莊稼、養(yǎng)牲畜、張羅一家人的一日三餐，還要帶孩子，但是她們與世上所有母親一樣都只有一雙手，于是我們生命的最初歲月，沒有不是在勞動著的母親背上長大的。母親去喂豬，手中提著豬食，背上還要背著孩子；母親去下地，肩上扛著鋤頭，背上也要背著孩子。母親背著孩子出門勞動，在路上，或者在莊稼地邊沿，常常要與姆媽相遇，這時母親往往會蹲下負擔(dān)著的身子，挑幾顆最紅最亮的姆媽，扭頭塞進孩子的小嘴。母親牽著孩子的小手走在山路上，孩子還是走得搖搖晃晃的呢，又與姆媽相遇了，那是多么紅亮的姆媽！此時，母親會輕輕放開牽著孩子的手，注目著，微笑著，任由孩子搖搖晃晃走到姆媽草中，任由孩子自由地挑選自己看中的姆媽。

我不知道我親手摘下第一顆姆媽時，母親有多么高興，我只記得當(dāng)我把采到的姆媽與母親分享時，母親幸福的神色帶著陶醉甚至激動。因為采摘姆媽，我也沒少讓母親操過心。我曾在洪水剛剛退去時偷偷去溪邊采摘大水姆媽，母親知道時扔掉手中的豬食木勺,一口氣趕到溪邊，她是害怕我被依然洶猛的洪水沖走。我曾在傍晚去野地采摘姆媽，由于貪玩，直至天黑了才想起回家，而這時家的方向傳來了母親焦急的呼喚聲與急促的腳步聲……

上小學(xué)那年深秋，我出麻疹請假在家。那時哥哥妹妹都在學(xué)校，父母要在生產(chǎn)隊出工，家里就我一人。母親不知聽誰說出麻疹吃不得酸的東西，不然以后吃什么都會牙酸，而且牙齒會提早脫落，母親知道我嘴饞，就一再叮囑我不許去摘姆媽吃。母親舉了好多例子，誰誰出麻疹時吃了姆媽，現(xiàn)在滿口牙齒掉光了；誰誰出麻疹時吃了姆媽，現(xiàn)在連肥豬肉都咬不動了，因為一咬，牙齒就酸得不得了。不知母親舉的例子是事實還是應(yīng)時編造，但母親勸阻我吃姆媽的心情很強烈。那些天，我知道不遠處芭蕉灣的刺姆媽正在成熟，刺姆媽的酸甜與秋日陽光的溫暖，是那么有力地吸引著我。那天母親去生產(chǎn)隊干活時，我終于擋不住誘惑，偷偷跑到芭蕉灣，一頭鉆進刺姆媽叢中……兒子的心思與行為哪里瞞得過母親，母親一回家就看出我去摘吃過姆媽了。那是多年以來母親對我發(fā)的最大的一次火，似乎我吃任何東西都會牙酸了，似乎我就要脫光滿嘴牙齒了。那天燒晚飯時，母親不再喊我去燒灶火，灶頭門頂水壺中的水滾爛，母親也不喊我去倒了，吃晚飯時，母親也不再喊我抓緊上桌吃飯。母親說，你飯也不要吃了，就吃姆媽當(dāng)飯，掉完你的牙齒，以后看你怎么吃東西！

下了一場長雨，溪澗里發(fā)了洪水。那天雨終于停了，大我兩歲的哥哥帶著我迫不及待地爬到屋后山上。屋后山上前幾年砍過柴，新長出的小樹林里生長著許多牛奶姆媽，我們一邊尋著采著，一邊往高處爬，爬到很高的地方時，天空又下起大雨來了，鋪天蓋地嘩嘩地下，我們躲到了一棵大葉樹底下。等雨停，我們一滑一滑地往山下走時，才隱隱約約聽到四周傳來的呼叫聲，慢慢聽清楚了，原來是在喊我們兄弟倆。最先找到我們的是爺爺和鄰居大伯，他們背著我們回到家時，我們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屋里屋外站滿了人，隔壁鄰居和村里的人幾乎都在我們家。母親被大家圍在中間，坐在一張小矮凳上，披頭散發(fā)，面無表情，衣服全部濕透，沾滿泥巴，手上臉上有一道道被樹枝、荊棘劃出的血痕。

原來大雨下來時，母親沒尋見我們，就知道我們?nèi)フ穻屃?。母親在房前屋后使勁喊，也不見我們回答，于是慌了神，那時屋子旁邊那條山澗正發(fā)著轟隆隆的大水。母親嘶聲力竭的呼叫聲驚動了鄰居，了解情況后，大家也急了，喚著我們的名字，村里人分頭從山腳各個地方爬上山去。后來我堂弟告訴我，大家上山尋找我們時，母親吵著也要去，但母親已經(jīng)急得沒有一點力氣，也不管是石壁還是荊棘叢，瘋了似的哭著喊著往上爬，滾下來又爬上去，好不容易才被大家抬回家里……

母親沒多少文化，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也沒見過大世面，就如我們鄉(xiāng)間隨處可得的姆媽一樣，普通樸素。我們淳安許多地方的人把莓叫做姆媽，其實先被叫做“姆媽”的是母親，姆媽也是我們方言對媽媽的叫法。我不知道作為野果的姆媽，怎么會享有這么尊貴的稱呼？

母親睡了，在那個冬天，刺姆媽還掛在樹上的時候。母親睡在一面向陽坡上，那面坡上，年年春暖花開的日子，都有很多姆媽草從地下長出來，暖暖地綠了一地，閃閃地紅了一地。

地下，靜睡著我的姆媽。地上，生長著我的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