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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藝敏

太史，乃史官的別稱，纂修國史之人。白衣太史，是說一個既無功名也無官職的人從事這一職業(yè)，在我看來，純粹是一份高大上的工作。

對于一個新的王朝來說，要想長治久安、國運(yùn)昌盛，就要以人為鑒、以史為鑒，不能重蹈前朝的覆轍，更不能讓前朝的歷史從自己手中斷裂，這種做法似乎已經(jīng)約定俗成，世代沿襲。從太史公司馬遷手執(zhí)如椽之筆，創(chuàng)立紀(jì)傳體史書開始，將暗昧的史前傳說考訂敲實(shí)，成為敞敞亮亮的信史，成為照耀中華文明時空的燈塔。后朝后代的史書，無一不承繼了這種歷史的延續(xù)性。我們今天的主人公徐尊生便是這樣一位“白衣太史”。

一

對于一介文人來說，能夠參與國史的纂修，無疑是件值得慶幸之事。朱元璋建國之初，百廢待興，所以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真才實(shí)學(xué)，不論在朝在野，不論有無功名，皆可薦舉錄用。徐尊生在50歲那年被歙縣友人鮑尚綗舉薦，從而征召入京，纂修元史。

歷史上，但凡圣賢高士、才子佳人的出生，都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有著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據(jù)《尊生公本始傳》記載：“公母初夢金星墜地，變成老人，衣冠異常，謂曰：‘我少微主人也，帝命我?guī)Ы鹩竦侥讣?。’忽見金光閃爍射人，母驚醒而娠生公于厚屏村。”果然，徐尊生天資聰明，他十歲經(jīng)子悉通，十五歲窮究諸史，為文不尚浮躁，務(wù)談道學(xué)、敷經(jīng)濟(jì)，可謂少年老成。

為了追尋其家族源流，我查閱了《厚屏福派徐氏宗譜》，內(nèi)有“徐徵君大年先生傳”，據(jù)載“徐尊生，字大年，號贅民，老曰贅叟。生于延祐六年（1319年）七月六日。幼極穎悟，長而淹博，善著述，時譽(yù)藉藉”。往上追溯，徐尊生“曾祖應(yīng)庚，字夢白，祖父梅叟，號春亭，父親直之，字仲儒，數(shù)世皆耆儒，而厄于宋元之際。不樂仕進(jìn)，號其所居之地曰考槃（今威坪鎮(zhèn)厚屏村）?！?/p>

考槃村群山拱秀，諸水澄清。這里蓄盤谷之高風(fēng)，蘊(yùn)輞川之雅致，更有考槃八景為證：屏山松翠、鳳崗?fù)碚?、長潭秋月、虎石生威、墅坂春耕、筆架三峰、雞石獻(xiàn)奇、神山效靈。

出生于書香門第，家學(xué)淵源，不需要為柴米油鹽操心。祖父是國子監(jiān)太學(xué)生，父親為郡庠生，曾參與纂修《青溪志》，所以稱之為“數(shù)世皆耆儒”，自然贏在起跑線上。

與徐尊生一同纂修國史的一共16個人，我查了一下，他們是汪克寬、胡翰、宋僖、陶凱、陳基、趙塤、曾魯、趙汸、張文海、徐尊生、黃篪、傅恕、王锜、傅著、謝徽、高啟。其中除了汪克寬、宋僖、陶凱、趙塤曾在元朝參加鄉(xiāng)試、中過舉之外，其他的都是隱逸之士，沒有功名在身。

二

從掌握資料來看，徐尊生至少是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的。在《尊生公本始傳》里，有這樣一段記載：“公之高叔祖镕公，從學(xué)錢融堂，祖梅叟公，又從學(xué)融堂之子誠甫，皆得融堂家藏著述之遺書。公取以印證所學(xué)，先后同揆，心精孚會，益以自淑，而淵源有自。方二十七歲時，與錢敬之游嚴(yán)陵，登釣臺觀子陵遺跡，喟然嘆曰：‘此千古高人也?！伺c錢子歸，俱以高尚為事，不復(fù)應(yīng)試。”

徐尊生祖上是理學(xué)名家錢融堂的學(xué)生，世代交游，情誼深厚。徐尊生二十七歲那年，與錢敬之同游嚴(yán)陵，觀釣臺嚴(yán)子陵遺跡，觸發(fā)人生之感悟：既然富貴功名皆有命數(shù)，何必區(qū)區(qū)仆仆，不如效仿嚴(yán)子陵，泛舟桐江釣煙雨，林泉高致秋水長。從此，不再參加科舉考試。

這次嚴(yán)陵之行，釣臺遺跡給他震撼不小，影響深遠(yuǎn)。徐尊生開始隱逸山林，讀書交游，足跡遍布歙、婺、嚴(yán)州等地，才華與名聲隨之播散于高蹈隱逸之林。

這樣優(yōu)游閑適的日子，戛然而止于洪武二年（1369年）的正月。太祖下詔開設(shè)史局，廣羅天下人才編修《元史》。徐尊生名聲在外，被歙縣友人時任翰林修撰鮑尚綗舉薦，徐尊生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但皇上派出的使者已然來到縣上，詔書也宣讀過了，此刻身不由己，況且“郡縣敦迫，辭避不可”。徐尊生只得打點(diǎn)行裝，赴京上任。

三月到京，即授翰林應(yīng)奉。我們從他寫的詩詞里面，絲毫感受不到興奮與激動，甚至不乏怨言與消極的情緒在里面。如《授翰林應(yīng)奉》一詩：

布衣昨日孤寒士，

翰苑今朝已授官。

幼有文章淹滯久，

老無筋力進(jìn)趨難。

追班香案晨簪筆，

列坐宮門午賜餐。

早晚歸休宜引分，

免教白發(fā)玷金鑾。

私下發(fā)發(fā)牢騷也就罷了，工作還是不能耽誤的。纂修國史16人來自五湖四海，且都有兩把刷子，脾氣性格各異?？偛霉偎五ソo大家作了分工，同時傳達(dá)了皇上的旨意：“文辭勿致于艱深，事跡務(wù)令于明白”，意思就是說，文字要淺顯易懂，敘事要通俗明白。

編撰過程中，大家雖有分工，但遇到問題也有討論商量的時候，遇到意見相左，難免激烈爭吵、互不相讓。最活躍的莫過于江西新淦人曾魯，他博聞強(qiáng)記，凡數(shù)百年國體、人才、制度和沿革，皆了然于心。他喜歡與總裁官宋濂爭辯，唇槍舌戰(zhàn)，互不示弱。徐尊生本來心生郁悶，沒有心情參與這些爭論，他自稱“白衣太史”，專心審閱元十三朝實(shí)錄，甄別歸納，草創(chuàng)體例，只愿早日完結(jié)手頭工作，好歸去山林，過他閑云野鶴般的生活。

三

一日，徐尊生埋首案頭，筆走龍蛇，曾魯忽然過來問道：“大年兄，在我們新淦有一個傳聞，由來已久，我將信將疑，想求證與你?！毙熳鹕肋@位仁兄的性格，以為是來打趣的，故頭也不抬，漫說道：“還有得之兄不明白的事情？”

其實(shí)他兩人同年，相互稱兄是以示尊重。只見曾魯壓低嗓門道：“漢人摔頭胎的事，想必聽說過吧？”

徐尊生不由擱下筆來，民間傳聞他自然知曉，蒙古人把天下人分為四等，蒙古人是第一等人，漢人屬第四等人。蒙古人若殺死漢人，只需要賠償一頭驢就行，并且收繳漢人兵器、刀具，由蒙古人擔(dān)任的保長統(tǒng)一管理。村民娶媳婦，新娘子的初夜權(quán)由保長享用三天，故此，中原地區(qū)漢人有“摔頭胎”的習(xí)俗，以保障漢人家族血統(tǒng)的純正。

見徐尊生不說話，曾魯有些惱躁，道：“你整天翻看這些實(shí)錄，難道就沒有掌握一絲實(shí)錘？”

徐尊生道：“傳聞歸傳聞，史官不能信筆由韁，得憑史實(shí)說話。‘摔頭胎’一說缺乏實(shí)據(jù)，但《刑法志》中確有其他一些記載：‘諸漢人持兵器者，禁之。’至于菜刀、斧子之類似乎未在禁絕之列?！?/p>

曾魯大笑道：“好你個大年兄，整日悶聲不響，我以為是個悶葫蘆，是不是想媳婦了？”

徐尊生沉思片刻，口中漫吟道：“客子辭家三月程，金陵城中過清明。柔桑乍綠蠶生紙，回首故園無限情?！痹婋m直白，但飽含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濃得化不開，曾魯不禁收起了笑容。他覺得眼前這個同齡男子性情真摯，儒雅靜氣，值得交往。他在徐尊生對面坐定，想與人探討的興致又被勾了起來。

曾魯傾身問道：“大年兄，你我纂修元史，則前代興亡之本末，依兄之見究竟若何？”

徐尊生若有所思，道：“以愚之見，乃驕奢二字?！鄙灶D，復(fù)道：“你想，居高位者易驕，處佚樂者易奢。驕則善言不入，而過不聞；奢則善道不立，而行不顧。官吏腐敗享樂，財富分配不公，紙鈔濫發(fā)貶值，加之苛捐雜稅名目眾多，老百姓在高壓態(tài)勢下，勢必激化矛盾，‘摔頭胎、禁刀具’，不過都是導(dǎo)火索罷了。只要時機(jī)一到，必然四處爆發(fā)，如此，離王朝的覆亡還會遙遠(yuǎn)嗎？”

曾魯不免有些訝異，這個男人平時沉默不語，像個冬烘先生，原來花白的頭發(fā)里面竟藏著這般智慧，不但知國體、明國禮、懂國法，還能察國運(yùn)。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曾魯?shù)奈缚陔S即被吊了起來。他平日喜歡與宋濂宋總裁較勁，這會兒又跟徐尊生杠上了。

“那依大年兄之見，蒙古人與漢人相比，民族之優(yōu)劣如何呢？”

徐尊生略作沉思，不緊不慢道：“民族無所謂優(yōu)劣，文化只有啟蒙先后。蒙古民族若不優(yōu)秀，怎么會征戰(zhàn)天下無敵手、統(tǒng)治中原近百年？”曾魯不曾想徐尊生會向他拋出這個問題，一時間愣住，急忙道：“該是我問你才對呀？”

徐尊生狀若未聞，更像是自言自語：“打天下易，治天下難。打天下靠拳頭，治天下靠人心。蒙古人崇尚叢林法則，恃強(qiáng)欺弱，霸凌天下，他們的行為準(zhǔn)則與思維方式就是鐵蹄掃踏、強(qiáng)權(quán)統(tǒng)治。漢人推崇儒家學(xué)說，講究溫良恭儉讓，以強(qiáng)扶弱，和諧共存，以仁愛之心治理天下，以德化人，四海賓服?？梢娙诵闹虮?，高下立判。”說到這里，他兩眼緊盯著曾魯，道出了重點(diǎn)：“漢人的文化既有根也有脈，俗話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寫文章需要這樣，文心文脈亦然，文化啟蒙的群體性也就彰顯出來了?！?/p>

“佩服！佩服！”曾魯拱手而起，連聲贊道：“仁兄果然高見……”

“何事高見??？”史館同事貝瓊遍尋曾魯不見，找到徐尊生這里來了。曾魯剛想答話，貝瓊拉著他的衣袖就往外走：“緊著點(diǎn)，尚書大人有要事找你?！?/p>

原來安南國（今越南）陳述明篡位自立，此事明廷毫不知情，陳述明害怕隱匿不報，遭到討伐，所以派使者入朝進(jìn)貢，以觀察明廷的動向。主客曹（分管夷狄事務(wù)的官員）已經(jīng)接受了安南的進(jìn)表，禮部尚書不放心，親自到史館垂詢，貝瓊急急忙忙找曾魯就為這事。

曾魯取過副本一看，明白無誤地告訴尚書原委，尚書詰問安南使者道：“安南以前國王不是叫日熞嗎？如今為何突然改名字了？”使者一聽他都門清，還瞞什么瞞，只得一五一十道出隱情。

太祖朱元璋聞報很生氣，搖著頭道：“想不到島夷竟然如此狡獪??！”于是，退回了安南國的進(jìn)貢。對于史館的先生心中暗許，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

回頭徐尊生聽罷，不禁脫口贊道：“南京有博學(xué)士二人，以筆為舌者宋景濂，以舌為筆者曾得之也?！?nbsp;（《明史·曾魯傳》）

四

這一年的七月六日，客居京城的徐尊生迎來了他五十歲的生日。為此，他寫下了《七月六日生日有感》：

客中生日近七夕，

老子行年當(dāng)五旬。

夢寐不忘林壑趣，

形模難作市朝身。

已甘素發(fā)欺凌我，

只怕淄塵染污人。

歸去秫田秋正熟，

新醪爛醉甕頭春。

詩中把自己在京城纂修國史，說是客中過生日，行年正當(dāng)五十歲。做夢都不忘隱居林壑之樂趣，我的形狀和樣子（志向性格），很難適應(yīng)集市與朝廷生活。如今白發(fā)雖已欺上我的頭，怕只怕世俗之垢染污人身。此時歸鄉(xiāng)種植稻粟糧田，還可以趕上收獲季節(jié)，家家新釀的“甕頭春”美酒，恰好喝醉不愁。

纂修《元史》的工作，至八月癸酉（十一日）終于結(jié)束，歷時188天，完成本紀(jì)37卷、志53卷、表6卷、傳63卷，合計159卷。卷帙如此浩繁，用時如此短暫，堪稱神速。

《元史》編成，呈覽皇上，得太祖上諭：“其壯而可仕者授之以官，老疾者許其歸?！毙熳鹕鷷r年五十，自然屬于可仕之年，其才學(xué)為多官推薦欲留任。徐尊生決意以老衰力辭，上允其歸，賜銀帶等物豐厚。由于元朝最后一位皇帝順帝的資料缺乏，他在位的36年史實(shí)空缺，未免留有遺憾，需要遣使搜訪，總裁官宋濂奏請留之。

眼看到年底，又不能按期回家，沮喪的心情無以言說，徐尊生只得寄托筆墨，賦詩一首《冬至感懷》：

正月辭鄉(xiāng)赴帝畿，

蹉跎歲晏只堪悲。

陽春自是有回日，

飄泊何因無返期。

暗推造化循環(huán)理，

遙憶家人鏡聽詞。

旦暮不忘林壑念，

寸心惟仗老天知。

聯(lián)想起陶淵明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們骨子里是一脈相承的。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鏡聽詞”，家鄉(xiāng)的林壑之美，無時無刻不在縈繞思戀，這樣的心境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吧。然，徒喚奈何？

徐尊生無奈只得留下，這邊史館因搜訪順帝史料耗時費(fèi)勁，那邊，洪武三年（1364年）正月，禮部奉命編修《禮書》。禮部官員早聞徐尊生大名，遂與史館開始搶奪人才，徐尊生只愿早日回家，看史館那邊搜求艱難，于是被迫加入禮局，完成了一系列的《禮書》編撰工作。夏七月書成，他等不到進(jìn)呈，便又奏請回鄉(xiāng)，真可謂是歸心似箭。朝廷見他歸意已決，準(zhǔn)允所奏。

國史館同事，老大哥貝瓊，與徐尊生是浙江老鄉(xiāng)，平日相交甚深，貝瓊多次聽徐尊生談起嚴(yán)子陵，談起釣臺，談起家鄉(xiāng)，所以在送別時，他專門作了《釣臺歌送大年著作》一詩相贈：

子陵臺下江千尺，

山削芙蓉江半出。

子陵已去白云孤，

瀟灑尚愛如方壺。

山風(fēng)山月只依舊，

何人更釣桐江鱸。

先生讀書萬山里，

前年暫入金陵市。

青溪看月忽思鄉(xiāng)，

逢人苦說桐江美。

酌我手中酒，

浣君身上衣。

桐江秋來魚正肥，

子陵臺前君早歸。

徐尊生如倦鳥歸林，如魚得水，終于自由了，途中他一口氣寫下《歸舟雜詠二十首》。歸家后的徐尊生怡然自得，著書立說，有《制誥》二卷、《懷歸稿》二十卷、《春秋公羊經(jīng)傳》十四卷、《春秋論》一卷等。

徐尊生歸家十年左右，又被皇帝召入宮中。起初“但侍講論而已”，可他又固辭還鄉(xiāng)，拂違上意?！肮食鰹殛兾鹘淌?。未之任，而卒于道?！蔽以诩易V中，沒有查到他的墓志銘，傳記中說他“卒于道”，也沒有提到具體時間，只說他死在赴任途中，死后歸葬于徐氏家廟后。

徐尊生有一個弟弟叫同生。洪武十四年（1381年），授廣西桂林府同知。他還有兩個兒子，長子叫昌胤，次子叫昌雄。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徐尊生入鄉(xiāng)賢祠。鄉(xiāng)賢祠在縣治文公祠左，成化十二年（1476年）重修，至康熙二年（1664年），縣令趙之鼎、教諭謝鼎元又修之，祀鄉(xiāng)賢四十二人，“白衣太史”徐尊生依然在奉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