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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藝敏

　　一

　　對于淳安歷史人物，經(jīng)我考證并形諸文字的，不下四十余人，自認(rèn)我的內(nèi)心貯備足夠?？僧?dāng)我把目光聚焦吳希哲，聚焦云峰村時，可謂五味雜陳，交織著一種既震撼又慚愧的心情。震撼的是，云峰村歷代進士超過蜀阜村、超過文昌村、超過進賢村、超過賦溪村。慚愧的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或自駕穿過馬路村，或乘坐公交車?yán)@過鼓山，來來回回必經(jīng)的這片“湖外湖”水域，竟然是號稱淳安“進士第一村”的云峰村。每天晨出暮歸，“湖外湖”靜謐安詳，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閃而過，內(nèi)心不曾泛起一絲漣漪、不曾投注致敬的目光。

　　眼皮底下的事往往容易被人忽略，如果不是關(guān)注淳安書院，追蹤“云起書院”的遺址，我又何嘗不會忽略這片靜謐的水域呢？

　　云峰的村落沉淪于水鄉(xiāng)澤國，歲月的迷霧遮掩了歷史真相；環(huán)湖公路建設(shè)將這片水域一截為二。為了尋找“云起書院”遺址，我曾專程來到鼓山口子，試圖在“湖內(nèi)湖”與“湖外湖”之間，還原云峰村原始的村落形態(tài)?！昂?nèi)湖”與其稱湖，不如說“塘”更合適，由于環(huán)湖公里移山填湖，人為將其別離了千島湖的懷抱，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生態(tài)區(qū)域。我到實地勘察的時候，正值深秋枯水期，“湖內(nèi)湖”像是一個清水池塘，周圍被改造成一個公園。一眼望去，滿是芒花、蘆葦，湖的西北小徑旁邊植有一大片粉黛亂子草，呈現(xiàn)出粉色云霧狀的花絮，一浪一浪的，置身其間，美如畫中，疑似幻境；東北面是一排排的高樓，在建的或是已建的樓盤，鱗次櫛比。哪里去尋覓古村落的祠堂和官廳？哪里去追蹤“云起書院”的旗桿墩和抱鼓石？

　　如今，鼓山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車水馬龍，21世紀(jì)的步伐急速匆匆，為了生計勞碌奔忙的行人，何曾有閑將目光投注這片“湖內(nèi)湖”和“湖外湖”？遠(yuǎn)年諸多的輝煌已成為過眼云煙，現(xiàn)實匆忙的腳步會因此而停佇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從哪里來？又將往何處去？這些行色匆匆的人里面，哪些人的祖先是土生土長的淳安人？哪些人的祖先是漂泊而來的異鄉(xiāng)客？他們的文化基因是趨同了還是變異了呢？

　　一時間，我無法找到答案。

　　那就從云峰的民謠入題吧。民謠一：“云村云一云，旗桿績麻林。三百湯缽四百灶，還有三百無鍋灶?！泵裰{二：“同朝七進士，翰峰啟書院?！?/p>

　　這些曾是云峰的文化標(biāo)識，輝煌的歷史、炫耀的資本。曾幾何時，村里遍布著牌坊、祠堂、官廳和旗桿石。林林總總，讓我們來理一理吧。

　　“進士坊”，在云峰村就達(dá)六座之多，分別為吳福、吳祚、吳倬、吳希哲、吳璋、吳秉和立。

　　“會魁坊”，為吳福立。

　　“雙翰坊”，為吳祚、吳璋立。

　　“世進士坊”，為吳漣、吳才、吳誠、吳詡、吳語、吳詳、吳璉、吳仁、吳大賢、吳攀龍、吳桂子、吳福、吳祚、吳倬、吳新、吳欽、吳一栻、吳希哲、吳貫、吳秉和、吳璋立。

　　“賢書坊”，為吳穎芳、吳達(dá)和、吳駿顯、吳宏、吳賓、吳憬、吳容、吳超葰、吳敦矩、吳作霖、吳毓芝、吳受中、吳謖立。

　　“父子純孝坊”，為吳達(dá)觀、吳家駿立……

　　清一色的圣旨牌坊，清一色的吳姓子弟。不得不說，文化傳承有序，文化環(huán)境可嘉；家族圖譜強大，遺傳基因優(yōu)良。

　　云村由于科甲聯(lián)翩，為官出仕者眾多，該村有三百戶不用從事耕作，每天燉燉湯瓶過日子，悠哉悠哉；還有四百戶是農(nóng)民，需要燒灶做飯，養(yǎng)家糊口；另外的三百戶在外做官，無需自己動手燒飯，家中鍋灶就是個擺設(shè)，有等于無。民謠雖不免有些夸張的成份，但邏輯清晰，折射的往往是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

　　“同朝七進士，翰峰啟書院?！闭f云峰村在明代一朝，共有七位進士，皆出任大明朝官員。翰峰書院就是培養(yǎng)進士的搖籃。今天我們的主人公就是“同朝七進士”中，明朝末年最后一名進士吳希哲，也是“云起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他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的動蕩之局，經(jīng)歷了由明入清的切膚之痛。

　　不妨讓他早點登場吧。

　　二

　　新版《淳安縣志》有吳希哲條目，字?jǐn)?shù)不多，姑且摘錄于后：

　　吳希哲(1680年前后在世)，字睿卿,淳安云峰人，名醫(yī)吳一棟之子。領(lǐng)明天啟七年(1627）鄉(xiāng)薦，登崇禎五年(1632)進士。任廣東惠州司理，嚴(yán)刑峻法，將數(shù)名貪贓枉法者查處究辦，郡治肅然。崇禎六年(1633)分典鄉(xiāng)試，文武闈兩元皆出其門，名聲大振。制府重其才，委剿九連山寇，哲設(shè)奇制勝，威震東粵。復(fù)上方略，建城以守，為四省保障。上聞其賢，將欲擢職，會巨寇劉香出沒海濱，制府命哲相機觀變，哲入海豐界，開誠示信，寇遣人持密揭饋白鏹三十萬兩為壽，哲拒之不受。賊盛陳兵仗要挾。吳希哲裝佯應(yīng)對，以羈縻時日，而暗約閩師會戰(zhàn)。并策劃出奇制勝，占風(fēng)縱火焚擊寇艦，盡殲余黨，海事悉平。擢刑科給事中，條陳防邊十策。崇禎十二年(1639)邊疆清兵侵?jǐn)_，希哲奉命督浙直餉，念東南賦役繁重，民不堪命，希哲與按撫商紓之，用查處貪官污吏贓款以佐軍需。時桑梓淳邑京絹駁解困苦，希哲上疏改折色(本色)，并永為定例。淳人德之，為其建高山書院于城隍廟左，并勒石“紀(jì)功”。轉(zhuǎn)吏科給事中，因母年老，陳情終養(yǎng)以歸。晚年益工書翰,杜門著述。壽七十有二。著有《云起堂集》16卷、《春秋明微》24卷、《刪評二十一史》《連年方略》及《明允錄》。

　　從這段記述來看，吳希哲的生卒年不詳。我查閱了縣圖書館目前所藏的六套不同版本的《吳氏宗譜》，沒有查到《云峰吳氏宗譜》。后來在網(wǎng)上看到余利歸先生的《吳希哲“麟旨明微”》一文，里面有關(guān)于吳希哲的生卒年記載，我立馬電話咨詢了余先生，他告訴我說，是在美國猶他家譜學(xué)會網(wǎng)站上查到的，民國二十三年甲戌（1934）修，雙桂堂收藏版本《云峰吳氏宗譜》，并將資料發(fā)到我的QQ上。作為朋友，余先生毫不藏私，對此，我深表謝忱。

　　根據(jù)該譜記載，五代后周世宗顯德二年（955)，先祖吳黨由湖州歸安縣射村來淳經(jīng)商，卜居淳東石村，為遷淳始祖。南宋時，七世吳玨自石村遷杜塘。至十一世吳宏自杜塘遷云村上莊。十二世吳經(jīng)自杜塘家羨陽（楊村），宋末元初，十三世吳仁甫也遷居云村溪南。

　　吳希哲祖父叫吳文灝，生有三個兒子，一松、一柏、一棟。吳希哲父親就是老三吳一棟，字德材，號礎(chǔ)臣，生于嘉靖戊午（1558）七月，卒于萬歷甲寅（1614）十一月，享年五十七，是當(dāng)?shù)匾晃活H有名望的醫(yī)生。母親是灑川邵恩榮之女，生于隆慶丁卯（1567）十二月，卒于順治庚寅（1650）六月，享年八十四歲。吳希哲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推算起來，到吳希哲這一輩，已是吳氏遷淳的第二十三世。

　　吳希哲生于萬歷十四年丙戍（1586）十二月廿七，以治《春秋》見長?？贾刑靻⑵吣甓∶?627）舉人，是在42歲那年。崇禎四年辛未（1631），又登陳于泰榜進士，這一年他46歲。順便糾正一下，新版《淳安縣志》說他“登崇禎五年(1632)進士”，估計是審核不嚴(yán)導(dǎo)致的。

　　看到吳家遷淳的歷史，我不由得想起哪位哲人說過的一句話：“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后一站。”漂泊落腳到淳安這片土地上的，幾乎每朝每代都有，緣由也不盡相同；淳安人不問緣由，來的都是客，總會憨憨厚厚，抱以寬慰的笑臉，接納這些外鄉(xiāng)的客人。讓他們從此安心扎根，把異鄉(xiāng)當(dāng)作了故鄉(xiāng)。

　　三

　　吳希哲考取進士，為官第一站便擔(dān)任廣東惠州司理。司理即推官的別稱，管理審判獄訟司法工作，相當(dāng)于惠州法院的院長，屬于正七品官職?；葜莞谒闹卫硐?，查處了一批貪贓枉法者，嚴(yán)懲不貸。老百姓開始知法、懂法、敬法。

　　到了崇禎六年(1633)，吳希哲分典本省文武鄉(xiāng)試，兩元皆出其門。制置司衙門看重吳希哲的才能，委任他剿滅九連山賊寇。制置使管軍事，一般由知州兼任此職。吳希哲不負(fù)知州的使命，出奇制勝，威震東粵。經(jīng)此一戰(zhàn)，吳希哲向皇上提出治理惠州的方針與策略，修筑惠州城墻，固守城門拒寇，以此保障周邊福建、江西、湖南、廣西四省安全?，F(xiàn)在的惠州城內(nèi)，依然保留有當(dāng)年吳希哲修建的城墻遺址。

　　崇禎皇帝看了奏折，認(rèn)為吳希哲是個賢良之才，欲擢升他的官職。時至崇禎八年（1635），恰好流竄東南沿海一帶的海盜巨寇劉香，劫掠至惠州一帶。制置使又委任吳希哲剿滅?；迹梢韵鄼C行事。吳希哲深入海豐地界，放出話去，愿與劉香開誠布公談?wù)?。劉香其實早聞吳希哲大名，九連山一役他可謂一戰(zhàn)成名，對于吳希哲一介文官暗自欽佩，得知他今年正好五十大壽。劉香派手下送了一封密信給吳希哲，并附贈三十萬兩白銀為其祝壽。吳希哲不為所動，沒有接受。

　　劉香也不是吃素的，他擁有戰(zhàn)艦數(shù)百艘，且裝備了荷蘭最先進的火炮，在東南沿海為患已久，戰(zhàn)無不勝，官軍拿他一點辦法沒有。他見吳希哲不買賬，便擺出陣勢要挾吳希哲。吳希哲將計就計，佯裝害怕，一面籠絡(luò)牽制劉香，一面拖延時間備戰(zhàn)。暗中聯(lián)絡(luò)福建水師，與惠州官軍會戰(zhàn)，只在等一個時機。

　　吳希哲在等什么時機、用什么妙法制勝？當(dāng)年諸葛亮借東風(fēng)，火燒赤壁，退去曹兵；他要借西北風(fēng)，火燒劉香寇艦，蕩平賊寇。劉香為要挾吳希哲，調(diào)來上百艘戰(zhàn)艦，擺出一個大大的陣勢。吳希哲心中竊喜，他暗觀天象，在正月里一個西北風(fēng)起的日子，瞅準(zhǔn)時機，指揮官軍，用火焚擊寇艦。福建水師奉命堵截劉香后路，殲滅余黨。在這場熊熊烈火攻擊下，劉香雖然僥幸逃出，也是元氣大傷，次年被福建總兵鄭芝龍圍剿，自焚而死。

　　時間到了崇禎十二年(1639)，清兵時常入關(guān)侵襲，吳希哲奉命督浙直餉。吳希哲顧念東南繁重的賦稅，老百姓不堪其擾，吳希哲想出了一個兩全的辦法，用查處貪官污吏的贓款來補充軍餉，緩解百姓的攤派壓力。接下來縣志上這句話需費些周折：“時桑梓淳邑京絹駁解困苦，希哲上疏改折色(本色)，并永為定例”。

　　折色，即折收本色的意思。本色是指老百姓應(yīng)繳納給政府的糧食和絲絹等實物。折色，是可將額定征收的糧食，折合成銀兩或者絲絹。折色有因地制宜、各盡地產(chǎn)的考量。比如，兩浙適合種桑，山東適合種木棉，福建適合種麻等。對淳安來說田地較少，折色符合淳安的實際情況，而本色征收對淳安百姓壓力太大，若遇災(zāi)荒年份，更是雪上加霜。吳希哲因此想出一個變通的法子，純粹是因為他關(guān)心百姓疾苦。

　　當(dāng)時淳安縣令高秉衡，順應(yīng)民意，打算在縣城隍廟左興建一座祠堂以奉祀他，吳希哲得知后極力阻止，高縣令只得改變主意，為他在城隍廟左面建了一座“高山書院”，并刻碑紀(jì)功。碑文曰：

　　吳公益所稱賢而有功德，邑人醵全建祠以聞，公不許，所請復(fù)……為建書院，余顧瞻祠下受解俸以佐丹堊，事竣而顧之曰“高山”。

　　因為母親年老，需要他這個長子奉養(yǎng)，所以，吳希哲“陳情終養(yǎng)以歸”?；氐皆品宓膮窍Ｕ埽瑳]有閑下來，在奉養(yǎng)母親的同時，還在村中創(chuàng)辦了一座“云起書院”。

　　據(jù)光緒《淳安縣志》載：“云起書院，在縣東云峰，明進士吏科給事吳希哲建。”“云起”的意思，與云峰村名的來歷有關(guān)。相傳云峰村最高的一座山峰，每年不時有五色祥云繚繞圍護，村民不知此云從何處而來，也不知此云何故而來。云村卻因此得了名。書院名“云起”，除了五色祥云的來歷，應(yīng)該還蘊藏著“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意境。

　　吳希哲自小在翰峰書院求學(xué)開蒙。光緒《淳安縣志》記載：“翰峰書院，在縣東云峰，宋進士吳攀龍建，明進士吳欽重整”。

　　云峰能成為淳安第一進士村，有文化土壤、有歷史底蘊、有教育前瞻、有施教平臺。云峰不大，牌坊連片，旗桿林立，文氣浩蕩。吳希哲對于這些景象，早在童年的心頭已自行搭建、自行吐納，就連他自己都無從理會、無從解釋。我把這種無以言傳的原因，歸結(jié)為“集體無意識”。

　　集體無意識會形成一個“文化場”，從而影響周邊的群體，它看不見、摸不著，是一種本能的、原始的東西，自然也包括祖先生命的殘留，以一種不確定的記憶形式積淀在人們的大腦中，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在條件具備的某個時段，不自覺被激發(fā)喚醒，這個“文化場”的內(nèi)容，能在人們的心中得到印證。

　　從“翰峰書院”到“高山書院”，再到“云起書院”的創(chuàng)立，吳希哲從祖先那兒續(xù)接余脈，再將文化的薪火傳遞下去。就像鄭板橋那首《新竹》詩中所說：

　　新竹高于舊竹枝，

　　全憑老干為扶持。

　　下年再有新生者，

　　十丈龍孫繞鳳池。

　　四

　　書院文化是開啟民智，邁向文明的旅程。云峰村是幸運的，不但有五色祥云圍護，還有得天獨厚的文脈資源，有一代代先祖的文氣護佑。吳希哲不忘回饋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云起書院”，親自擔(dān)任山長，教導(dǎo)宗戚子弟，培養(yǎng)吳姓子孫讀書明理，把傳播文化、傳承文脈作為自己的職責(zé)。吳希哲于清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十一月十二日卒于云峰，葬縣東灑川，享年七十二歲。

千島湖新聞網(wǎng) 編輯：余青青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