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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雪兒
清明節(jié),爸爸總想著要吃梅干菜——偏在大家都吃清明粿的時候。
雖然他平常也惦念著,要吃梅干菜,又疑心市售的梅干菜不“精潔”,會摻碎沙、小石子。很偶爾買一些來,總擇了又擇,洗了又洗,幾番的淘蕩、搓揉,梅干菜的香味和顏色都褪得很淡了。
梅干菜快刀剁細,拿來燜肉:肉事先猛火炸過,和梅干菜隔水蒸熟,也蒸得糯糯的,只是漂了太多遍的梅干菜不烏黑,也不松嫩,香得不緊實,少了那種濃汁浸出來的厚而凝密的熟香,味不“正”。但平常最挑嘴的爸爸,也平平靜靜地吃著,不說什么。
媽媽倒常會感慨:“你太太(祖奶奶)還在就好了,太太的梅干菜最好吃。”
爸爸的奶奶很會做梅干菜,家里人都愛吃。她的梅干菜,是最“正統(tǒng)”的那種,雪里蕻做的,色黑而潤,味鮮而厚,極香美,濕一些是倒篤菜,干一些就是梅干菜——雪里蕻選肥嫩的,晾去水氣,微鹽腌過,日曬,收去鹽水跡,再蒸再曬,候十分干,味厚而柔脆,另器收藏,層層按實,久貯不壞。
太太是個實心的高個子,寬手掌,扁手指,可細活做得再好沒有,差不多的原料,她每一步都加倍斟酌,自然好吃許多。在米面還定額分配的時候,她就善做面食,不怕費工,火候又看得準,是一等一的地道美味。
她腌咸鴨蛋,個個腌得透,能“起沙”,會流油:蛋用冷水浸過;干花椒搗碎,白鹽飛過,慢火炒勻,等鹽炒黃,調(diào)泥,糊蛋入缸,大頭朝上。
我看了汪曾祺寫的高郵腌蛋,想著要吃,爸爸給我買了,剖開一看,也不怎么稀奇,沒想象中美味——“寶貝是沒吃過我奶奶做的咸鴨蛋!”爸爸還有點兒得意。
據(jù)爸爸說,太太的手藝好,風魚、臘肉、煨蛋、醬蟹、醉蝦都能做,腥素可配,連陳臘肉在她手里一煮,都去盡油齁氣。不過,我沒怎么吃過太太做的菜。
我大一點的時候,太太已很老了。我還不夠懂事的時候,她就去世了。我和太太相處得少,她像一棵太老太老的雪里蕻,被歲月的霜凍割斷了,它的散落并不怎么叫我悲痛——因為這是自然而然的。
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去建德,是低低的傍晚邊,太太家暗,她為省電,不開燈,也不看電視,在屋里洗洗刷刷地忙。太太耳背,幾乎半聾,爸爸媽媽得尤其響亮地喊她:“奶奶!奶奶!”
我聽他們喊,在木門口等著,太太家的木門是天天擦的,抹得很干凈,有股寒夜里枯樹枝的味道。太太慢慢走過來,很快樂地老遠叫著爸爸媽媽和我,為我們開門,她有洪壯的聲音,和落葉那樣閃爍的腳步。
她的屋子落滿了深深淺淺的陰影,一把一把的黑暗,被沉下來的夜色透過窗咻咻灑進來,又被穿堂風吹散——她是一個極要凈潔的老太太,眼睛里、手頭上有一切瑣碎的事,習慣常年開窗,等風蕩進來,所以屋里總涼津津的,彌散著一股安寧的霜井氣。
太太說建德方言,我不是很聽得懂,只見得她的開心。我們坐在椅子上,她湊近我,很和氣地、仔仔細細地看我。太太身上絮絮籠著涼肥皂味,清深、清苦的淡藥香,我不怕挨著她坐。因她說話要喊,漸漸很吃力了,她說一會兒歇一會兒,像是信號不好的無線電頻道,然而,她仍是緊緊地含笑——孫輩里她最偏心爸爸,她見了爸爸就高興,哪怕不說話。
臨回家的時候,她張羅著,給爸爸裝了幾袋吃的,讓爸爸帶去吃,里面老有幾包梅干菜。
她親手制的梅干菜是伏日曬的,南風天也不壞。因為太太年紀大了,所以不能多做,每一口都是心意。我們長備在家里,慢慢吃,像永遠都吃不完。
生活的智慧和孤獨,使太太變得老了、累了、迷茫了,不知怎么,太太信了“耶穌”。
那是一種本土化的笨手笨腳的“傳道”,太太不識字,她所有的煩惱都和課本上的知識無關(guān);給她“傳道”的人也不懂英文,對真正的圣經(jīng)段落、字句很可能一無所知。
太太隨身攜帶一本小冊子,上面印著圣歌和贊美詩。她很積極地學著,然而始終學不會,太太不氣餒,讓爸爸教她。爸爸一字一字教了她許多遍,太太邊學邊忘,但依然很滿足地堅持下來,因為孫子是她的音樂老師。
爸爸正值叛逆的年紀,怒視著,玩著搖滾樂,對太太卻始終很有耐心,很可靠地陪太太練同一支歌。太太漸漸能哼了,勉強跟著爸爸的吉他調(diào)子;她搖搖晃晃地,追上教堂里盤旋的歌聲,加入一個古老、遙遠、緩慢的過去的夢。
她并不能夠懂那些金煌煌的“外國歌”,但始終向往那種催眠式的回聲。于是,太太和其他老人擠在一起,為著模糊的溫暖,蹣跚地把自己越壓越低,虔誠地裝進一粒塵埃里。即便她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太太,從沒有到達過永恒的春天的中心,也沒有見過“光明中的光明”。
信了十幾年的教,臨去世前,太太很清醒,鄭重地囑咐:她死了,不許哭,“哭了上帝要不高興的,大家都不要傷心”——她相信會有一千只彩色的公正的眼睛,以傲慢的神秘,注視她、審判她。
“死”,對太太來說,像是又一次的徹底的“搬家”,像她八十多歲的時候執(zhí)意要從爺爺奶奶身邊再搬回建德去,那樣不假思索的決絕,堅持“落葉歸根”。
沒有任何解釋,“死”,是一個人突然不在那兒,走了,找不到了,像是長途的電話,驀地、永遠地斷線了。
有好幾個清明節(jié),我也跟著爸爸、爺爺回建德,給太太上墳,一家人,幾臺車,慢慢開到墓園。
那個墓園是西式的,沒有傷痕累累的山坡,也沒有坡上小小的錯落的土包,沒有燒紙錢的煙——那些煙,會顫動,會搖擺,有粗有細,有頭有尾,就像手寫的文字——也沒有蜿蜒曲折的長長的哭歌。只有森森的樹蔭,幽幽的鳥啼,一行人走進去,走入一園子黯淡而隱蔽的安靜。
正午沉重地壓在肩膀上,大家沉默地走著,走到太太的小石墩前,上面坐著大理石雕的小安琪兒,它代我們守著太太。
大家放下幾捧花,默默地鞠躬,束手束腳地站著,依次對太太的石碑說幾句話。我不知道說什么,嘴巴里涌起一種失眠的苦澀。而這時天總會下雨,空空的藍,沒有云縫合,像一條空置著的荒蕪的小溪,微微飄一點雨,草圖似的飄忽的雨,打不濕衣服,所以沒人記起撐傘——真怪,每年的清明節(jié)仿佛都有雨。
太太像曾捆緊又散開的柴火一樣,孤獨地站著,從蒼白的早晨里站出來,站到稀薄的夜晚,年老體弱了,也有子有孫了——傳宗接代,本身也像蠟燭的光,從一只轉(zhuǎn)移到另一只,在日落后熄滅。
又是清明,又會有很多雨水滴落到人的眼睛里;雖然,大家都說,春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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