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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江的血性
發(fā)布時間:2024-06-07 09:33:21

  ●一酸

  每次翻閱明史,從天子守國門,到京師保衛(wèi)戰(zhàn),再到海瑞死諫……那滿紙的文字,或激揚,或崢嶸,從未因冷峻無聲,沉默低吟,而感受郁結(jié)。一字一句,充滿血性,從書本流入體內(nèi),在血管里沸騰。

  時間定格在正統(tǒng)十四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八(1449年9月4日),大明的朝堂,正義與貪婪、懦弱最后的決斗,大明王朝命運在這一天,被幾位來自一條江的血性男兒所挽救。

  正統(tǒng)十四年八月十五,“土木堡之變”,五十萬明軍,全軍覆沒,大批隨行文武大臣遇難,御駕親征的明英宗朱祁鎮(zhèn)本人被俘。宦官權(quán)臣王振為了個人私欲,將國家安危推到了風口浪尖。

  三天之后,八月十八,戰(zhàn)敗消息傳到京城。朝廷上下,一片混亂,各種政見爭執(zhí)不休。畏敵退避派代表人物侍講徐珵(后改名為徐有貞,并與石享等人發(fā)起“奪門之變”),開始鼓吹棄京南遷,以保半壁江山。王振的黨羽馬順、毛貴、王長隨等,繼續(xù)在朝堂上揚威耀武,對當下的國難漠不關(guān)心。監(jiān)國郕王朱祁鈺束手無策,拿不出主見。

  混亂的局面中,幾位官員始終保持克制,表面冷靜嚴肅,但內(nèi)心已翻江倒海,一股正義的力量正在醞釀。宋室南遷的教訓,歷歷在目,不能忘,更不敢忘。

  “言南遷者,可斬也。京師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一位瘦弱者,大喊一聲,混亂的朝堂,漸漸恢復(fù)平靜。兵部侍郎于謙,此時站在了局勢最前沿,制止了朝堂混亂。他力諫郕王,在國家非常時期,不能自亂陣腳,當務(wù)之急,是將有生力量組織起來,展開有效的保衛(wèi)反擊,只有誓死保住京城,國家方有一線生機。

  “遷都則宗廟社稷誰與守,況圣駕一移,大勢去矣!”翰林院儒林郎商輅站到于謙身邊,附議,此時決不可動搖人心,嚴守京城,一旦南遷,南方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也將趁火打劫,那時必背腹受敵。

  正義的聲音一旦響起,所有正直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官員,迅速結(jié)成同盟,形成不可攻破之勢。

  于謙、商輅的主張得到了眾臣的附議。作為言官的姚夔,直言不諱,當即表示保衛(wèi)京城是唯一的選擇,無須再議。畏敵主張南遷的徐珵見勢不妙,開始盤算起別的鬼點子。馬順、毛貴、王長隨等人仗著權(quán)勢指摘于謙、商輅等人,罵罵咧咧,他們心中盤算的不是國家的生死存亡,而是自己的金錢權(quán)力。

  不知是誰大喝一聲:“國家大事,哪容爾等小人非議!”

  又不知是誰,擼起袖子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在馬順臉上,瞬間鼻青臉腫——所有主戰(zhàn)人員都清楚,一旦離開朝堂,馬順等人的惡劣手段將全都用上,濫殺無辜,剛剛形成的空前團結(jié)也將被無恥行徑一一瓦解。大家心知肚明,便蜂擁而上,正義的拳腳將馬順等人活活打死。

  時間過去了五百多年,每次讀到這段歷史,總有一股莫名的感動,帶有溫度的激情,滌蕩著滿腔的熱血,洶涌而來。于謙和商輅兩位瘦弱的形象,總在腦海中浮現(xiàn),重疊,融合。他們在朝堂上那擲地有聲的正義之辭,回響于耳畔。

  一位來自錢塘,一位來自淳安。錢塘江,新安江,他們竟然來自同一條江,浙江。

  浙江,一個省,也是一條江。上游,新安江,商輅的故鄉(xiāng)。下游錢塘江,于謙的家鄉(xiāng)。中游富春江,吏科給事中姚夔的故鄉(xiāng)。

  提起浙江,就免不了提及錢塘江大潮。這是錢江塘入??讵氂械暮3?,獨特的地理位置,成就獨特的自然奇觀,世界聞名。自漢魏以來,錢塘觀潮便為文人騷客所贊,留下大量詩篇。

  大潮來時,潮頭連成一線,由遠及近,飛馳而來,潮水推擁,鳴聲如雷,噴珠濺玉,一潮未退,一潮又至,勢如萬馬奔騰,氣勢恢宏,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每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八,錢塘江涌潮最大,海潮來時,排山倒海,拍擊岸堤,蔚為壯觀,蘇東坡詠贊錢江潮為“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p>

  錢江潮,奔騰在每個浙江人的血脈里,歷經(jīng)千百年,早已積淀為浙江人的文化基因。

  思緒再次回到正統(tǒng)十四年的朝堂,農(nóng)歷八月十八,于謙、商輅、姚夔將國家的命運緊緊地掌握在正確的一邊。他們血管奔流著同一條江的血性,那血性激活了心中的錢江大潮。“天人合一”,那無須解釋的文化力量,與南方正呼嘯而來的錢江潮,相交呼應(yīng),洶涌地吞沒一切怯弱和無知。任何阻擋正義,阻擋歷史發(fā)展步伐的事物,都將被大潮一掃而盡。

  八月十八的錢江大潮,正統(tǒng)十四年八月十八的朝堂,那是一種巧合,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也是一種必然,是浙江人心中正直血性的必然爆發(fā)。

  當代浙江人,仍以“勇立潮頭”為浙江精神,錢江潮是浙江文化象征,是浙江無法忽視的文化基因。這種“天人合一”的文化力量,無論在明代,還是在當下,每每想起,都會溫暖我們,激勵我們不斷向前。

  合上書本,一條江,一條穿越時空的江,一條有著血性的江,正朝我奔涌而來。

  兩位學霸和一個流言

  去蘇州相城,被一粒石子硌了牙。沒傷著牙,只是牙與石子的摩擦聲麻了肉,麻了神經(jīng)。想起來,很難受。

  這粒石子雖小,但與淳安、相城兩地都有關(guān),且有了些年份,是明朝成化十一年(1475)的陳年往事。還牽著兩位歷史名人,一位是淳安的商輅,另一位是吳縣(現(xiàn)相城)的王鏊。

  這兩位在當時可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p>

  商輅正統(tǒng)十年(1445)乙丑科會元、狀元,加上宣德十年(1435)中的浙江解元,是明朝唯一“三元及第”之人,是明朝兩百七十六年歷程中的第一學霸。這位學霸,不僅學業(yè)了得,當官也了得,治國有方,且以公正清廉名揚天下?!巴聊颈ぶ儭焙?,與于謙一道,反對南遷,一個主外,一個主內(nèi),打贏京師保衛(wèi)戰(zhàn)。商輅為官,不容邪惡,“奪門”之后,就算刀架到脖子上,也要堅持原則。對皇帝寵信的大太監(jiān)汪直,敢于建言,維護正義,死磕到底。對于皇帝寵愛的萬貴妃,也敢拒絕所請,不給她一丁點面子。

  王鏊,也是一位學霸,蘇州解元,成化十一年(1475)乙未科會元,在殿試中探花,也就是第三名,已經(jīng)相當了得了。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中狀元,沒能像商輅那樣“三元及第”。王鏊除在學業(yè)上有成外,美術(shù)書法也很精通。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唐伯虎的恩師。

  介紹完兩位學霸后,再請出那粒硌了牙的“小石子”。

  據(jù)相城當?shù)貍髡f,“王鏊當年本該是連中三元的,連中二元之后,當時的主考官就是明朝唯一連中三元的商輅,他心胸狹窄想獨享三元殊榮,不希望與他人分享,便從中作祟,在廷試上有意將王鏊下壓兩名,變?yōu)樘交?。”這個流言至今還在蘇州相城民間傳得有鼻有眼,仿佛親身經(jīng)歷一般。這一流言,對商輅傷害很大,之后相城民間還出了《商輅三元記》的劇本,以此來貶低商輅。

  作為淳安人,被這一“小石子”硌了一下,麻到了神經(jīng)不算,而是激起了內(nèi)心的戰(zhàn)斗力。

  查遍相關(guān)史料,發(fā)現(xiàn)并無相關(guān)記載,后來從一則小文中了解到,這一說法出自當?shù)氐淖遄V。那真相就呼之欲出了。在整理明朝“三元及第”之人的相關(guān)史料時,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叫李騏的,原名李馬,永樂十五年(1417)福建鄉(xiāng)試第一,中解元。次年會試中式,廷試第一,中狀元。朱棣見其名為馬,畜名為狀元不祥,便大筆一揮,在“馬”字后加了“其”字,從此李馬更名為“李騏”。而所謂的李騏“連中三元”的說法來自李騏家族《上李村族譜》。查閱永樂十六年會試殿試錄用名錄,當年的會元實為董璘,狀元為李騏。因此,《上李村族譜》記載的李騏“連中三元”并不可取。同理,王氏的族譜也不排除弄虛作假之嫌。

  但到此,還不能徹底還商輅的清白。于是便從“當年明月”那里學了一招,分析史料前因后果的法子,從流言本身入手,分析其邏輯關(guān)系,不推敲不知道,一推敲,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第一,殿試時有皇帝在場,名次不能由商輅一人說了算。

  第二,商輅參加過三次科舉,主持過五場科舉,對科舉中的各種規(guī)則,相當熟悉。如果有意壓制王鏊,作為主考的他,為何不在會試中,就充分使用主考官的權(quán)力進行壓制,何必等到殿試,皇帝在場再進行壓制呢?引用周星馳電影《九品芝麻官》中的經(jīng)典臺詞:一個兇手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毒藥,何必買那么多毒藥來引起他人的懷疑。

  第三,商輅為官為人,一個“正”字入骨,世人皆知?!皧Z門”之后他寧死也要堅持原則,不與徐有貞、石亨等人同流合污,英宗不愿殺他,才將他削職為民。怎么看,都不像心胸狹窄之輩。

  第四,再看所謂的“想獨享三元”一說,王鏊中探花那年是成化十一年(1475),明朝已進入中期,之后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能說“獨享三元”這樣話的視角,肯定不會是明朝當代的視角。當年商輅根本不知道明朝能延續(xù)多少年,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此之后整個大明再沒有出現(xiàn)“三元及第”的學霸。他就算壓了一個王鏊,說不定還會冒出一個黃鏊、汪鏊,他商輅壓得過來嗎?就算他有這個心,時間也不會給他機會。因此,商輅想“獨享三元”之說,完全可以判定是明代以后的人杜撰出來的。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報紙上根本不可能刊登“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最新消息”一樣。

  四點一擺,事實也就明朗了。這粒硌牙的“石子”,原本就是虛無的流言,對商輅傷害不小,但也沒給王鏊增色多少,細究起來可謂是兩敗俱傷。這樣的結(jié)果,想必學霸王鏊本人也不愿見到。一粒原本就沒有的石子,突然冒出來,硌了一下大家的牙,那個難受。

  不管怎么說,兩位學霸身上,還是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后人學習的。王鏊雖為探花,但也不影響他才能的發(fā)揮,最終也成為明朝的頂梁柱,只是明朝中期已病入膏肓,再多的能人也無能為力,最后告老還鄉(xiāng),專攻書畫。在藝術(shù)造詣上遠遠超出了前輩商輅。


千島湖新聞網(wǎng)編輯:義永華 吳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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