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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鮑藝敏

　?。ㄋ模?/p>

　　錢時其學(xué)發(fā)明心性，辨析義理，參錯事物。如他說“本心虛明，純?nèi)粺o間者”（《融堂四書管見》卷三）；又說：“圣人之心，澄然如太空，如止水，未嘗纖毫微動”（《融堂書解》卷十七）。錢時學(xué)說直指本心，明心見性，聞?wù)呷珲囗敚杂兴?，有如禪宗的頓悟。

　　說實話，我在拜讀《融堂四書管見》和《融堂書解》等書時，也為之著迷，有一種撩開面紗，撥弄心弦的感覺。

　　錢時說的這個“本心”，就是“一”。他曾說：“何謂一？曰由乎心，不明乎心而欲逐項正救，難矣?！?/p>

　　“本心”乃初心，是沒有被外界蒙蔽、污染之心，它與天地萬物共生，澄然虛明，洞照一切；一旦有了意念干擾，起心動念之間，遂失去了“本心”。所以他說：“天即吾心也，地即吾心也。”又說， “天地萬物與我渾然一體，圣人身任化育之責(zé)，凡一草一木，一鳥一獸即我也，非外物也?！?/p>

　　從錢時留存的詩詞中，可以看到他對“本心”的詮釋。如《無題》二首：

　　其一

　　蝸角封疆幾廢興，

　　壺中日月盡分明。

　　世間多少不平事，

　　只有心平處處平。

　　其二

　　一分事實一分人，

　　痛惜無人認得真。

　　終日呶呶饒吻燥，

　　不曾回首自家身。

　　該詩選自《蜀阜存稿》?！拔伣欠饨笔恰肚f子·則陽》中的一則典故。蝸牛很小，然而在它的左觸角和右觸角上，分別建立了兩個國家，經(jīng)常爭戰(zhàn)不休，伏尸數(shù)萬。在我們?nèi)祟惪磥硎遣皇怯X得很可笑？對于宇宙來說，人類生存的地方不也顯得很渺小嗎？只有了悟事理，看明白壺中日月短長，世間之事又有什么值得去爭斗呢？終日嘮叨不停，喋喋不休，不怕口干舌燥？不如“回首自家身”，心平則處處皆平。

　　“自家身”即讓人反身內(nèi)求。禪宗有一則公案：“俱胝一指”。唐代有一個俱胝禪師，每次有人問禪，皆閉口不言，只伸出一根大拇指示人。身邊的一個小和尚也學(xué)模學(xué)樣，遇到有人問道也伸出大拇指。一日，俱胝禪師把小和尚叫到身邊，問他學(xué)禪的事，小和尚習(xí)慣性地伸出了大拇指。俱胝禪師抽出一把刀，冷不丁削去小和尚的大拇指，小和尚負痛而逃，俱胝禪師呵止小和尚。待小和尚回過頭來，俱胝禪師猛然伸出大拇指，小和尚下意識伸拇指時，空空如也。此時此刻，小和尚醍醐灌頂，見到了自己的“本心”，徹底開悟了。

　　在錢時看來，萬物皆一體，天人皆合一。這便是心學(xué)的高明之處，一事不向外求，專注關(guān)照本心。王陽明也有所謂的“心上用功，事上磨練。”這與朱熹的“格物致知”大相徑庭。朱熹在《朱子語類·卷十五》說：“眼前凡所應(yīng)接底都是物。事事都有個極至之理，便要知得到。若知不到，便都沒分明。”朱熹認為事事都有理，事事都要去“格”，以此達到“致知”的目的。

　　在錢時看來這些都是枝枝葉葉的學(xué)問，不是“根”上的學(xué)問。萬事萬物如何能夠窮究？“理”本來就在人的心中，何須外求？“心即理也。”萬物之理“非智探力索可強也，一旦感悟，心通內(nèi)明，乃自得耳。”

　　而欲達到“心通內(nèi)明”和“自得耳”是有一定的途徑的。這個途徑便是“敬”與“誠”，換句話說它是錢時理學(xué)體系中的“方法論”。他認為內(nèi)心持敬“則本心無弊，物我一體。”又說：“習(xí)俗雖異，本心則同。忠信篤敬，感無不通。見其參前，見其倚衡，則是無時而非忠信篤敬也。舉天地萬物萬變?nèi)f化，皆我忠信篤敬之妙也。” 

　　什么叫有方法、有步驟？就是他所說的“誠”“敬”二字。內(nèi)心持敬，能夠感通天地，能夠與萬物融為一體，能夠舉天地萬物萬變?nèi)f化，纖毫畢現(xiàn)，奧秘盡窺，簡直妙不可言。

　　誠則是不自欺。錢時在《融堂四書管見》卷十三中說：“誠者，己分當(dāng)然之事，豈為人而誠哉？有一毫為人之心，即非誠也。故誠乃自成，而其道乃自道也，非有假于外也，我固有之也?！收撸皇浔拘闹^。茍誠矣，則純明融一，一無所弊虧而已，成矣，故曰仁成己固所以成物也?！彼J為由誠還可以喚醒本心之“仁”，從而達到無欲無求，“純明融一”的境界。

　　錢時授課有自己的特色，他強調(diào)發(fā)明“本心”的修養(yǎng)工夫。所謂“仁”，即人心也。心即仁，本無虧缺。如果“意”有所動，“物”有所遷，“習(xí)”有所移，“欲”有所縱，始失其所以為仁；顛倒夢想，皆是己欲所致，是非本心，用力克己，實則踐行的工夫。他要求弟子在日常生活中，持敬守誠，體悟本心。

　　他有一首描寫蠶婦的詩《蠶婦嘆》，表面上看是在感嘆蠶婦之艱辛，實則是通過蠶婦日常勞作，從而發(fā)現(xiàn)她流露出的真心（本心），借此感嘆世人、感嘆“三綱”皆非出于“本心”：

　　蠶婦指蠶葉如縷，

　　愛之何啻珠玉比。

　　呼奴勤向帳前看，

　　夜臥摩寧三四起。

　　未必便能絲掛體，

　　睠焉于懷有真喜。

　　人人辦得此時心，

　　推而廣之豈不美。

　　以此事君定忠臣，

　　以此事父定孝子。

　　以此事夫定賢婦，

　　一念真成轉(zhuǎn)樞耳。

　　嗟哉世人胡不然，

　　三綱茫茫不如蠶一紙。

　　詩的前半部分寫盡蠶婦之艱辛，養(yǎng)蠶之不易，如此辛勞也未必能穿上蠶絲衣服，然親眼目睹它們吐絲結(jié)繭，那種喜悅之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后半部分話鋒一轉(zhuǎn)，感嘆世人缺少蠶婦的那一念真心，所謂的那些“三綱”，君臣、父子、夫妻之間，說起來頭頭是道，洋洋灑灑，如果沒有實際的真情維系，只注重外部的形式，到頭來只剩下名目繁多、虛頭巴腦的一些程式，把一分真誠倒飭成十分的偽飾，竟抵不過一張蠶紙的作用，著實是可笑、可悲、可嘆。

　　理學(xué)家從來都不是空談心性義理的酸腐學(xué)究，他們要找回自己的本性，探求“人之為人”的終極意義，喚醒生命力量，啟迪社會良知。錢時正是這樣一位理學(xué)家。

　　明末清初啟蒙思想家黃宗羲認為象山后學(xué)，“嚴(yán)陵一支，自錢融堂為盛。”并稱錢時為“豪杰之士”。黃宗羲素有“海內(nèi)鴻儒”之稱，他的評語不是隨隨便便下的，“豪杰之士”實指思想上的偉人，行動上的英雄。

　?。ㄎ澹?/p>

　　錢時既是一位理學(xué)家，又是一位教育家。他的教育理念，在《廣塾規(guī)約序》一文中得窺一斑。

　　古代的教育制度是，每二十五家的閭設(shè)立塾，每五百家的黨設(shè)立庠，每二千五百家的術(shù)設(shè)立序，在國都設(shè)立大學(xué)。生在那個時代的人，人人都擁有君子的德行。

　　錢時在《廣塾規(guī)約序》中說，是那個時代的人有什么不一樣的稟賦嗎？是教育讓他們成為這樣的人。先圣有言：人出生時，本性都是善良的，性情也很接近；隨著生存環(huán)境的影響與變化，他們的習(xí)性才產(chǎn)生了差異。這與物的習(xí)性很相似：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個人本心善良，人人具有良知，不但與天地相同，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這些圣人也一樣。他們親近小人是因為缺失了教育。

　　錢時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了錢氏源流，表明自己是吳越王錢镠之后，至九世臻公之子錢峃和錢觷定居淳安蜀阜后，稟賦好、資質(zhì)佳，讀書已蔚然成風(fēng)；當(dāng)然，其中也有個別教育缺失者，每感于同族兄弟之情義，想要幫助他們卻又做不到；并表示，與其看著他們長大了再去憐憫他們不能成為君子這類人，不如在他們小的時候就教育他們不要讓自己成為小人。

　　他聘請了一個塾師執(zhí)教于高齋堪，凡是同宗子弟，家境不好讀書有困難的，每天提供飲食專門教導(dǎo)他們學(xué)習(xí)，讓他們懂得什么是孝、悌、忠、信這些君子的德行。

　　《廣塾規(guī)約序》落款為“嘉定十二年己卯六月十有八日書”。此時，錢時時年四十六歲。

　　錢時作為教育家，可謂獨具慧眼。他肩負起整個錢氏家族的教育事業(yè)，不但免費提供師資，還負擔(dān)學(xué)生的一日三餐，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他們將來成為君子，不做小人。德澤披于后世，蜀阜的精神面貌為之一變。即便在今天看來，這樣的教學(xué)理念也是值得推廣的。 

　　明代學(xué)者程敏政在其《篁墩文集》中評論：“融堂錢氏，實得楊簡之傳，上宗陸子，其言淵以愨，其行碩以顓，真可謂百世士也?！?/p>

　　錢時出仕之初，恰逢浙東大饑，餓殍滿壑，更有赴江自溺者。民之艱危如此。錢時直筆上疏：“陛下為民父母，推饑溺猶己之念，未聞何以處此；然陛下深居廣內(nèi)，日享八珍，民之利病，無由親見，言者未敢以實，故猶未切于圣慮也?！?/p>

　　作為一個理學(xué)家，錢時不是高居于象牙塔內(nèi)，而是心憂天下，呼吁皇上拯救大宋子民于水火之中；不是深居高堂大屋，無視百姓的疾苦，他如此犯顏直諫，為民請命，擔(dān)負起社會責(zé)任，真正體現(xiàn)了一個理學(xué)家“知行合一”，學(xué)用一致的文化實踐。

　　他關(guān)心民間疾苦。在其《蜀阜存稿》中就有多首哀嘆民生之艱的詩篇。

　　在《蜀阜志》中有一篇《亨泉記》，是錢時記述生活感受的散文，同時寄寓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彼時的錢時在蜀阜避世歸隱，心境安詳妥貼，隨適不與世爭，講學(xué)著書，身體力行。

　?。?/p>

　　隨著千島湖的形成，千年古村蜀阜在人們視線中消失了。山色蔥蘢，煙水渺茫，何處更覓蜀阜景？蜀阜古稱錦沙村，雖說它距離威坪鎮(zhèn)西北不到五里之遙，然而，融堂書院也只能于前人的著述中翻撿找尋。據(jù)明代工部尚書、太子太保徐貫，在其《蜀阜十景記》一文中，提到融堂書院的具體位置：

　　蜀阜距淳安縣治西六十里許，予家世居焉。家之前西北有池，泉深數(shù)尺，涵泓凈潔，四時不竭，忽一夕偶淺，則翌日必雨，曰天澤靈池。西有嶺，高不過數(shù)丈，夾道多丹楓翠柏、茂林修竹相掩映，佳氣如云，蔥郁可掬，曰云程秀嶺。嶺之東稍北有阜，其狀如釜，上有竹數(shù)百竿，乃宋儒融堂先生講道之所，其弟子鳳山呂首之為作高齋竹賦，至今傳詠焉，曰高齋翠竹。阜之南數(shù)百步有泉出兩山間，沿澗皆石壁菖蒲，一道十余里，瑩然清澈可見，曰石澗清泉。阜之西有溪自東北環(huán)繞之，溪之旁有山如桃狀，秀麗特出，每日色初霽，煙霧散落，爽氣逼人，曰桃屏爽氣……

　　讀這段文字，不由得對融堂書院心生向往之情。書院四周有“天澤靈池”、有“云程秀嶺”、有“桃屏爽氣”、有“石澗清泉”等景觀環(huán)繞其間。融堂先生的弟子厚屏人（威坪）呂鳳山曾為此寫了《高齋竹賦》，他借頌竹來表達對先生高蹈的仰慕之情。

　　融堂先生弟子眾多，書院教育成就婓然。《高齋竹賦》作者呂鳳山，為景定三年（1262年）進士，仕官承務(wù)郎，有《鳳山集》行于世；洪楊祖（字季揚，號錦溪），理宗紹定五年（1232年）進士；其侄子錢竹間(字允文)，咸淳九年（1273年）進士，仕忠翊郎，歷武岡縣令，傳其家學(xué)，為《首修流光譜》作序；弟子徐唐佐、徐夢高，同為咸淳乙丑（1265年）進士；錢瑞琮(字正叔，號南窗)，宋咸淳中進士；錢廡(字登夫，號足山)等相繼榮登進士，功成名就者不勝枚舉。

　　《淳安縣志》將融堂先生與淳佑七年（1247年）進士黃蛻、淳佑十年（1250年）狀元方逢辰、明代“三元宰相”商輅并稱為“四大著名教育家”。

　　在錢時眾多弟子中，夏希賢（字自然）是個例外。他不求功名，杜門不出三十余年，究心性理之學(xué)，雖家無隔宿之儲，仍泰然自若，學(xué)者稱自然先生，我們從他身上可以看出融堂先生的影子。 

　　夏希賢曾有一首《謁融堂墓》，對自己老師給予了高度評價，情誼真切，感人至深：

　　我觀圣賢心，萬古無終窮。不必親聽融翁之言，不必親覿融翁之容。光風(fēng)霽月，古澗蒼松，人人具足，物物貫通。于此可以見融翁之真容。融翁相去數(shù)十載，在我一片心腔中，深衣瓣香拜翁墓，落葉滿地寒山空，昭昭靈靈不死，翁固知我我知翁。安知后此千百載，所見更無與翁同。

　　夏希賢治學(xué)窮明性理，洞詣本源，著有《先天易書》《讀易十字樞》等書。他深衣瓣香，整衣肅冠，拜謁融堂先生。在他心目中，千百年以后，也不會有人出其右者。

　　錢時卒后，時任淳安知縣虞兟，偕同僚趙師詹、劉崇雋首訪師儒，于宿草未薙之日，與錢時舊門弟子三百余人迎其遺像祀于鄉(xiāng)賢祠，永享奠祀。虞縣令還親自撰寫了《融堂先生行實》一文，有像贊曰：“偉哉豐神，瀟灑出塵，光風(fēng)霽月，陶寫性真，道山穹窿，蜀阜嶙峋，窮耶通耶，千古今名。”

　　時隔十年的寶祐甲寅（1254年），嚴(yán)州知府李鏞讀了錢時的著述，懷慕先生之道德，讓人手繪了錢時肖像，奉祀于郡學(xué)的先賢祠內(nèi)，與嚴(yán)子陵、方元英九先生并祠。

　　除講學(xué)外，錢時一生著述亦豐，有《周易釋傳》《尚書演義》《學(xué)詩管見》《春秋大旨》《四書管見》《兩漢筆記》《蜀阜集》《冠昏記》《百行冠冕集》《融堂書解》等十余部著作傳世。其文闡釋經(jīng)義，發(fā)明心性，在陸象山、張栻、楊簡等理學(xué)名家學(xué)說上，每有己見，屢有心得。這些獨特的理學(xué)闡述系統(tǒng)性地見諸于《融堂四書管見》《融堂書解》等著作中。 

千島湖新聞網(wǎng)編輯：義永華 吳若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