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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藝敏
(三)
徐楚罷官回家的時間應(yīng)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
他從四川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籌劃著要像鄉(xiāng)賢融堂先生那樣,投身于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從他那首《和融堂先生題詠》詩,可見端倪:
解組遙從蜀道還,
卻歸山峽白云間。
莫道蜀阜山頭小,
吾道東南仰泰山。
好一句“吾道東南仰泰山”。蜀阜山頭雖小,可徐楚胸中的抱負卻不小。徐楚后來在融堂書院舊址東面,興建吾溪書院,授徒課子,子孫皆有所成,也是受家鄉(xiāng)著名的教育家錢時的影響。
徐楚有一篇《吾溪書院樓閣池亭記》,文中明確寫了他歸鄉(xiāng)后創(chuàng)辦吾溪書院的過程:
予歸林之七年,是為隆慶庚午,始于云松房隙地架樓,樓間讀書其中,且課諸子講習。堂曰怡恩,志賜歸田之樂也。樓曰明月,仿庾公南樓意也。樓之外有門,則以別號吾溪為書院名。上有玄覽閣,本南華經(jīng):“滌除玄覽”,非予杜撰也,仰川吳生書,遒勁可愛。對樓而峙有云峰亭,在云程秀嶺之麓,四山并插于青虛之表,亭樓其中,得以是名。過此為水竹居,扁晦翁真跡,二臨米元章“墨池”二大字于壁間。檐外云山如屏如畫,瑯玕蒼翠,掩映池塘春草間。宋儒錢融堂氏,曾愛茲地之勝,構(gòu)此山堂,“野翁”“吟亭”,遺址尚在。折而東,竹樹成林,林外即云松山,房前有“天開一鑒”閣,落成既久,林木漸集。又于山房后高阜東山下樓焉。予同年西蜀張明厓都憲贈詩,有“翠嶺千尋高復(fù)下”句,蓋指東山言也,故以“東山疊翠”名。他若“春野園”“明池”,則摘陽明先生字題之。池外長渠一道,出天澤靈池,穿飲虹洞而匯于樓閣之下。柳搖臺榭,云影徘徊,環(huán)繞田間,實資灌溉,耕耖斂獲之候,登云峰亭上觀之,真有老農(nóng)老圃之趣。野翁吟詠,悠然自得,何工拙之較為哉。田之入盡充醪醴費,朝朝暮暮出山水之間,鳥獸蟲魚自來親人,蓋三公不與易矣?;蛟?翁老矣,何勤勤若是,不知老之將至耶?曰:此正所以怡吾老也。夫人之少也不知學,壯也或不得仕仕矣,而為公為私,二者交戰(zhàn)于胸中,至有老不知歸,歸不知樂,戀戀塵紛,目曰錢虜,若是者,吾竊不取焉。或又以明月朝云游樂為言者,此其人果安石坡仙之儔歟?吾不能為且不暇也。言者唯唯而退予拾筆漫記之。前后多花卉竹石,皆手自經(jīng)營。石磴之下,天生井三,泉沁不涸。鐫晦翁“梯云石磴,飛流碧玉”。詩字蒼古奇健,足稱雅玩云。隆慶壬申夏吾溪居士楚書。
在這篇記中,徐楚說自己告老還鄉(xiāng)的第七年,是隆慶四年(1570年),回鄉(xiāng)后在云松嶺空隙的地方建樓。樓房建成后,在樓內(nèi)讀書,并開課教授幾個子侄。樓內(nèi)的廳堂取名為“怡恩堂”,其含意是不忘皇上恩賜。這座樓就叫“明月樓”,是仿效晉朝庾亮為江、荊、豫州刺史時,與屬下登上南樓嘗月,通宵達旦吟詩論文的意境而擬定的。明月樓外面有廡門,就以他的別號“吾溪”作為書院名,叫“吾溪書院”。吾溪書院前后,有很多花卉和奇石,也全部是徐楚親手種植和經(jīng)營的。
這記文中,有一段話頗有深意。有人對徐楚說:“你都老了,何苦還要親自勞作,難道不知道人老了,離死亡很接近了嗎?”徐楚說:“這正是我老有所樂的原因??!人在少年時不刻苦學習,青年時就不能取得功名進入仕途,當了官以后,為公為私時時在胸中爭斗,甚至有的人到老了還不愿退隱休養(yǎng),有的雖然退隱了,但沒有生活樂趣,仍然留戀于爭名奪利的紛爭之中,做了金錢的俘虜。如此這般,我自己在心里暗自審度,是決不會選擇這種生活的……”
從這篇記文可以看出,徐楚經(jīng)營吾溪書院可謂殫精竭慮,他是把書院當做一件藝術(shù)品,把人文與自然巧妙融冶一處,遷思妙想,布局雅致。宗族子弟讀書其間,先培養(yǎng)他們?nèi)逖诺臍赓|(zhì),耳濡目染,環(huán)境熏陶,舉手投足之間顯現(xiàn)親和力,具足定力,遠離浮夸和輕慢。
(四)
徐楚熱愛家鄉(xiāng)山水,熱愛田園生活,他詩中多有涉及,如《春日書院》一詩,表達了徐楚對自己一邊打理園圃,一邊書院教學的自我欣賞和滿足:
池塘春雨后,啟閉卻喧嘩。
水滿魚窺鏡,林幽雀啄花。
圖書存舊業(yè),園圃足生涯。
自笑東山老,能與謝傅家。
書院教學與田園農(nóng)事其實也很相像,其本質(zhì)是平整土地,播散種子,施肥澆水,培育秧苗;然后靜待結(jié)果,喜獲豐收。而非望眼欲穿,急于求成,拔苗助長,焦慮時光。
蜀阜有蜀溪,蜀溪襟三水。三水者橫塘源、始新源、德教源之謂也。三水交匯奔流而下,其勢湍急有類峽水,注入新安江。
歸家之后的徐楚,眼里的景物皆入詩詞,蜀溪襟三水,清流匯大川。在詩人眼里又會是怎樣一幅畫面呢?來看他的《峽川映月》:
三峽流來匯一川,
月光浮動兩嬋娟。
亭棲玉宇無塵地,
人在冰壺不夜天。
對飲何須更秉燭,
凌虛直欲挾飛仙,
徘徊不盡南樓興,
獨踞胡床詠未眠。
徐楚還有一首題為《野老》的詩:
野老無心戀世華,
灌園植竹作生涯。
閑時愛客頻沽酒,
靜里談玄自煮茶。
鳥韻春風傳雅曲,
蛙聲夜雨奏清笳。
日高睡起門還閉,
獨向檐前數(shù)落花。
徐楚自稱“野老”,說自己不去留戀外面的繁華世界,專意于灌園植竹這些農(nóng)家生活,教學之暇與來客喝杯小酒,逸興遄飛,談得投機時烹茗煮茶,話入玄理。
再來看他的《桃屏晚翠》:
溪上孤峰對草亭,
松陰展處翠為屏。
云浮絕壁隨舒卷,
鶴宿高松幾夢醒。
箕踞誰能雙眼白,
盤桓應(yīng)共四時青。
掀髯一笑歸來晚,
風弄笙簧隔水聽。
徐貫曾作文描述:“(蜀)溪之旁有山如桃狀,秀麗特出,每日色初霽,煙消霧散,爽氣逼人,曰桃屏爽氣”。西湖十景有一景叫“南屏晚鐘”,是說每到傍晚時分,西湖邊上凈慈寺的鐘聲敲響,清越悠揚,在湖畔回蕩,從而成為一道美麗的風景線。而“桃屏爽氣”則是靠氣取勝,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如此全方位調(diào)動人體感官,將自然之“聲”、自然之“氣”等實境捕捉入畫、入景、入詩、入文。
這些詩定然是徐楚歸家后所寫,此時,他的心態(tài)已經(jīng)非常平和,淡然自若,有一種“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之閑適悠容。也難怪徐楚能夠高壽,活到九十歲,在明代社會可謂鳳毛麟角。
徐楚除了在吾溪書院教育子侄讀書外,他閑暇之時還親自參與田間地頭的勞作,能切身體會村民的艱辛,關(guān)心民間百姓疾苦,如《苦雨》一詩:
山中日夜黃梅雨,
縱得黃梅不濟饑。
況并蠶桑官賦急,
寧知稼穡小人依。
攜兒挈女誰家婦,
到壁排墻何處歸。
野老有懷空嘆息,
眼看盆注涕雙垂。
這詩中寫的是,蜀阜山中,黃梅季節(jié)陰雨綿綿,莊稼被淹,墻傾屋倒,農(nóng)婦拖兒帶女,流離失所。但官差還在挨家挨戶急迫催交蠶賦稅。徐楚眼瞅著災(zāi)情和官差,有心救助而余力不足,只能悲泣垂淚對著傾盆大雨而連連嘆息。
類似的詩還有《歉歲嘆》:
自分山中老此身,
不堪滿耳嘆饑寒。
積年包攬冤誰訴,
連歲災(zāi)傷苦未伸。
那堪版圖重稅畝,
豈知甑釜炊生塵,
請看路上提籃者,
盡是拋家失業(yè)人。
詩中描寫連年災(zāi)荒歉收,農(nóng)人無糧為炊,鍋碗瓢盆落滿塵灰。但官府為斂財,重復(fù)計算納稅田地面積,農(nóng)夫冤屈,無處申訴,只能拋家失業(yè),為了活命,提著籃子沿路去乞討。
還有像《織婦吟》一詩,為織婦鳴不平:
促織復(fù)促織,
閨中織婦長嘆息。
自言初辦嫁郎衣,
拋梭竟日不下機。
入門裁衣共郎著,
郎卻遠游妾落寞。
郎家門戶無人扶,
織成胥帛輸官租。
輸租零得來當食,
寸絲辛苦妾不得。
促織復(fù)促織,
機邊助我長嘆息。
青樓日日鳴管弦,
遍身羅綺夸顏色。
詩中寫出一位整日“促織復(fù)促織”的織婦的哀怨之聲,由于門庭貧寒,辛勞織成的綢布要作為官府租銀抵交,剩下的零頭布,還需變換成糧食。自己有心用它做件衣服,卻一寸也不能動用。再看那秦樓楚館中,日夜歌舞,遍身綾羅綢緞的歌女相互炫耀著自己衣服的華麗,世道是如此不公平。
(五)
萬歷十六年(1588年),徐楚時年九十歲,朝廷下旨為他建造一座“達尊坊”。也就是我們文章開頭,在博物館三樓“移民廳”第四單元展陳的那張照片?!斑_尊”二字典出《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與景子的一段對話。孟子說:“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天下通尊?!币馑际钦f,天下公認最尊貴的東西有三樣,一個是高爵,一個是高齡,一個是高德。徐楚的爵位與同榜、同朝的胡宗憲比,與同族、同村的徐貫比不能算高,但高齡和高德確實名實相符。
這一年還真是喜事不斷,捷報頻傳。據(jù)徐楚自己記述:戊子九月朔,送簧會試并得鵬孫捷音,次日府送“三代聯(lián)芳”匾,表予門第,使以記盛:
九月一日捷書來,
報道鵬孫擢茂才。
三代聯(lián)芳華匾揭,
百年重慶錦堂開。
乘時共羨風云會,
種德還應(yīng)雨露培。
庭樹森森娛晚景,
高山仍復(fù)誦臺萊。
九月一日這一天,縣里傳來了捷報,告知徐楚的孫子徐鵬考上了秀才,其兒子徐應(yīng)簧上一科鄉(xiāng)試考中舉人,徐楚送他進京參加明年春天的會試。嚴州府差人送來了“三代聯(lián)芳”的匾額,表彰徐氏門第,一門三代功名不斷。這是徐氏先人種德、積德所帶來的福報。
值得期待的是,兒子徐應(yīng)簧次年果然考中了進士,徐楚接到喜報,欣慰地閉上了他的雙眼,走得很安詳,沒有一點遺憾,走完了他九十一歲的人生。因為他知道,吾溪書院后繼有人了,他終于可以卸下書院山長一職,交由兒子來繼任了。
徐應(yīng)簧按例守喪三年,期間接任吾溪書院山長一職。書院實行“山長負責制”,山長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他既是書院最高行政長官,也是首席教授和學術(shù)帶頭人。書院崇尚講學自由,完全開放,教授有獨立的學術(shù)品德,學生有獨立的自學精神。徐應(yīng)簧要把父親創(chuàng)辦的書院傳承下去。因為他知道,自己肩上承載著徐氏家族教育的重任。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父親的一番苦心,選擇在錢時的融堂書院舊址東面,創(chuàng)辦吾溪書院,原來是有寓意、有寄托的,希望族中子弟能有出息,希望徐氏家族長盛不衰,歷久彌新。美好的環(huán)境對人是有助力的,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吧。
想起了高崶所撰《蜀阜十景圖序》所說的:“夫自有宇宙便有山川,聞知地能重人,人亦能重地?!窀纷运未镜v間融堂倡道東南,名儒輻輳而至,以招賢名其里,迨國朝成、弘之季,康懿公司空宅揆,作天子耳目股肱,而人與地交相重矣。公生二先生,鄉(xiāng)襲衣缽,則人重,出而為德于天下,則山川重,此豈與輞川盤谷放情山水者類乎。”
高崶認為,自從有了宇宙便有了山川,就聽說地能使人貴重,人也能使地貴重。蜀阜自從淳祐年間融堂先生在東南傳授理學之道,一時文人賢達像輪輻集于軸心似的湊合匯集到蜀阜,以至于蜀阜以“招賢里”名世。到了大明成化、弘治年間,康懿公徐貫官居司空(工部尚書),擔任管理營造之職,成為天子的耳目手足,這既是人因地貴重也是地因人而貴重。吾溪公有兩個兒子,鄉(xiāng)試均中舉,能繼承父親衣缽,這是人因地而貴重。做出有利于天下的大事,就使育人的山川也隨之貴重,這是地因人而貴重。這難道不就與唐代詩人王維隱居輞川、李愿隱居盤谷,縱情于山水而成千古佳話,使人與地相得益彰是一樣的道理嗎?
想起了文章開頭博物館展陳室那幀老照片——“達尊坊”,想起了牌坊底下那張合影,想起了“湖底新生,水下故鄉(xiāng)”那行文字。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徐楚絕想不到,四百余年后,不但“達尊坊”“吾溪書院”沉浸于水底,就連他心心念念的蜀阜十景、蜀阜村莊也都隨之湮滅于歷史的長河中。
我的住所臨湖,每天進出小區(qū)都能與千島湖照面,遠山如黛,近水含煙,清幽淡雅惹人醉。自從接手《淳安書院》的寫作任務(wù)之后,每次再看千島湖的時候,眼里不會光顧著欣賞那些個峰巒聳秀,碧波蕩漾的美景,腦子里時不時還會浮現(xiàn)出湖底那個世界、那座古城、那些書院、那幫人影……
近代以來,書院可以轉(zhuǎn)變?yōu)閷W堂,文化卻不能疏離于教育;教育的本質(zhì)是教書育人,個體生命由自然人轉(zhuǎn)變?yōu)樯鐣?,今后無論他們遷徙何方、身處何地,都會做一個有責任、有良知,對社會有用的人。正因為徐楚有了這種心靈的覺知,才有了覺他的愿望,才有了吾溪書院數(shù)百年的傳承。
我想,這應(yīng)該是那些先賢們創(chuàng)辦書院的初衷吧。
千島湖新聞網(wǎng)編輯:鄒楚環(huán) 余程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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