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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富女

　　床頭柜上靜躺一本好友贈予的精神食糧，這種信手拈來的距離終于將我的庸懶打敗，拿起《自在獨行》翻閱開來，一時感悟到：一個人無論你身旁繁花似錦，總有一段路要獨行，其中有一段心路是孤獨與自在并存……那個“行”字如同燈光下的影子被拉長縮短，但始終伴我隨行。此時背部像是被《自在獨行》里的小文《祭父》狠狠推了一把，于是起身坐定，讓指尖在鍵盤上翻躍，敲擊出一個個關(guān)于父親的小字符來……

一

　　父親是一平凡的教書匠，身型算不上高大自然就談不上威猛之說了，發(fā)際線長得跟毛主席酷似。我對父親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十六歲之前的殘余記憶碎片里，所謂清晰的耳聞目睹都是一些表層。我們父女之間似乎從未敞開心扉地深入對話，這不怪他，只怪我在仔的隊伍里排行末端，對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有什么琴可彈嘞？

　　父親不對牛彈琴也罷，卻偏把我當(dāng)成小牛犢。暑期里我爬山、鳧水、綁手絹、跳皮筋忙得不亦樂乎，通常會把功課晾在一邊無暇顧及，父親有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著耳朵把我從人堆里拎出來。礙于面子，我強(qiáng)忍著眼淚回到家里，父親手背在后面一聲不吭地秒殺著我，我倚著木門輕聲抽泣，不敢觸碰他如刀劍出鞘的鋒利眼神。當(dāng)天晚上耳朵就疼痛難忍，第二天紅腫，第三天半個腦殼間歇性抽筋樣疼，第四天耳孔灌有血膿。母親氣得牙齒咯吱響，罵他下手怎么沒個輕重，真把孩子耳朵揪成聾子你再開心了吧！母親火急火燎帶我去村醫(yī)療室診治，村醫(yī)幫我配了藥丸、消毒藥水、棉簽，叮囑母親每天為我擦拭消毒。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母親用棉簽在我耳洞里小心翼翼地旋轉(zhuǎn)出奶黃色汁液，然后厲聲喊父親過來瞅瞅。仗著他恩賜給我的“殊榮”，我敢用眼睛與他對視，看他對自己沖動是魔鬼的行徑做何表態(tài)？父親的眼神與我觸碰的一瞬間是飄著過去的，接著若無其事地邁著八字步揚(yáng)長而去，他真是一塊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摸摸我的小蘿卜頭安撫一下又怎么嘞？

　　對父親揪我耳朵之事，我一直耿耿于懷，哭訴著跟母親說：“這五個仔仔里面，他最不喜歡我了，既然那么討厭我，當(dāng)初我落地時就該把我扔出去自生自滅好了！”母親卻辯解道：“如果不是你老子心疼你，你早被仙里村人領(lǐng)養(yǎng)去嘍。”關(guān)于此事，還可以插播一段小故事。當(dāng)時同村的阿妹、阿桃和我都是襁褓中人，她倆也生在兄弟姊妹眾多的家庭，恰好仙里村有個人想領(lǐng)養(yǎng)她們其中一個，而母親剛好在場，于是接腔說：“我家里這個丑娃，給你算了哇？”親戚朋友都說我像“南霸天”（此人是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反面人物，當(dāng)時我的發(fā)型跟他很是雷同），肉里眼（眼皮腫厚，找眼珠子得用手去扒拉），橫額頭（常人說的凸額頭，感覺能形成一個圓，像平底碗一樣扣在額頭上），著實是個“三不象”。我這賣相讓人領(lǐng)養(yǎng)去還深怕對不住人家似的，母親有此“邪念”被父親知道，他便放下狠話：“你敢把這個小女給人家，以后就甭指望我拿出一分錢來養(yǎng)這個家。”母親在我面前貶低自己抬高父親可謂良苦用心，由此可見童話里的故事不一定是騙人的。

二

　　父親姓童，作為上門女婿，膝下二男三女共五仔全部姓余，一個外姓人面對偌大余氏派系，雖說不受排擠，隱約之中會有一種虎落平陽的凄涼滋生。要讓父親有歸屬感，孩子才是他身后的無窮動力，母親心有所思，想勻出兩個娃隨父姓。

　　當(dāng)時外公才是一家之主，掌控家政大權(quán)，母親曾向外公投石問路，終不見柳暗花明，女人之輩哪敢果斷行事？想在五仔里改動姓氏可不像走五子棋那么簡單，是要牽一發(fā)動全身的！大哥和二哥是余氏掌門人，自然不能輕舉妄動，只能在三個將來屬于“潑出去的水”系列里做文章。權(quán)衡之后，便偷偷把我和二姐的姓改為“童”氏，我這種土得掉渣的名字前面摘了“余”冠了“童”，頓顯高大上起來。

　　改姓的時候，我大概是小學(xué)二三年級，現(xiàn)在回想起來用“沾沾自喜”這個詞再也合適不過了。沾沾之后便容易得意忘形，期末得來的獎狀叫母親張貼在堂前炫耀一番，卻忽略了斗大字不識一筐的外公對“余童”二字分外敏感。外公對著獎狀大發(fā)雷霆，質(zhì)問誰膽子這么大？敢把余氏的后代改成童氏？矛頭第一時間指向父親，問其是否教唆母親如此行事？因為母親讀書不多。幸虧沒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來頂撞外公，否則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第一次見柔弱的母親從骨子里透出一絲堅韌，儼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tài)勢，外公暴跳如雷之后只能偃旗息鼓。

　　“篡改姓氏”案發(fā)之后，外公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更顯微妙，我能感覺到外公開始找父親的茬了。桌旁的凳子明明不礙人手腳，但外公會故意拎起凳子另挪一處，自高往下狠狠地吱個響聲，再配上一個拖沓冗長的“嗯——”?？吹酵夤珜Ω赣H的諸類舉動，我很是不解，說實話，小時候我跟外公比對父親要親。在老村未遷移之前，悶熱夏天夕陽西下之前，外公常帶我到武強(qiáng)溪邊的水泥船上去玩，他在水泥船頭坐定，從腰間拿出竹根旱煙斗，不緊不慢地裝上煙草將其點燃，旱煙裊裊，望著一江秀水給我講東海龍王的故事……可以說，我對外公是一種自然親昵，而對父親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與隔閡。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或許是成長的過程中我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思想認(rèn)知，關(guān)鍵時刻我選擇站在父親這邊，對外公這種低情商、不會惜人、霸王規(guī)定有了抵觸情緒。我在行動上開始漸漸疏離了外公，跟父親依然保持一定的距離，外公說我這只白眼狼說翻臉就翻臉的。這兩個大男人，豈會理解兒童這顆易碎的玻璃心嘞！

三

　　小時候很怕父親，這或許與他的教師職業(yè)有關(guān)，我害怕他讓我背書，盤問我的作業(yè)。他對我的嚴(yán)厲使我產(chǎn)生懼怕，我們獨處的時候，我不敢正視他，常常目光游離，極力逃脫。

　　記得小學(xué)區(qū)片作文競賽我榮獲一等獎，當(dāng)時是半命題作文《我希望……》，而我補(bǔ)充之后的題目是《我希望父親對我放松一點》，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是如何將這個俗氣的題目詮釋成一等獎的？可能是所列事實有理有據(jù)且入木三分吧。母親讀書不多卻是我的忠實聽眾，平時喜歡叫我把文章讀給她分享。父親從不表揚(yáng)我，即便是表揚(yáng)，我也是通過母親這臺“中轉(zhuǎn)電臺”獲悉。

　　父親一生都在鄉(xiāng)間教書，最遠(yuǎn)的應(yīng)該是中洲里面的件坑村，距家有好幾十里地。那時周末往返全靠他八字步走路來回，后來手頭寬裕些了，便舍得為自己買了一輛永久牌二手載重自行車。我最稀罕他車把上掛著的黑皮包，與其說是皮包不如說是“百寶箱”，他經(jīng)常從里面掏出糖果、燒餅、橘子、冰糖之類的東西讓我們分享，前提是必須是他分給我們吃，不能擅自翻騰。我這個被拎過耳朵的人通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實在是饞了便自己伸手摸來嘗個鮮，一頓劈頭蓋臉自然少不的。感覺我的血液里繼承了他不少令人生厭的臭脾氣，更多時候如煮熟的鴨子——嘴還硬。

四

　　人生的光景真是分幾節(jié)過，苦盡甘來、甘去苦來交替輪回。那年十八歲的大姐在如花的季節(jié)里突然凋謝，這像是在父親心臟敲了一大實錘，有段時間發(fā)現(xiàn)他獨坐的時候猛吸著煙，神情甚是悲苦。然云霧繚繞的煙圈里，推杯換盞的酒杯里，稀釋不了父親的憂愁。

　　聽母親絮叨父親一貫煙癮就大，年輕寒酸的時候抽全國統(tǒng)一價8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jì)牌煙，后來就抽1毛3的大紅鷹、1毛8的雄師、2毛4的新安江，父親掏出的煙不高檔但逢人就推。他也愛喝酒，喝的是拿酒壺去小店用酒提子打的散裝酒，喝酒喜歡眾樂樂，難得獨酌。與親朋好友酒過三巡后，他的眼里就充滿故事，從原先的清澈、犀利逐步轉(zhuǎn)換成憂郁、迷茫、混濁。想要知道他有幾分醉？得拿他的八字步來目測！“八”字左右撇得干凈利落恰好五分醉，“八”字撇得零碎就是微醺七分勝買醉，“八”字前進(jìn)各撇又后退重寫那是八分醉，“八”字不成形那就夠上酩酊醉。

　　那時候家里人口多，父母住二層閣樓。上二樓的木樓梯是從舊屋里拆卸而來重新加以利用的，又窄又陡，他如《西游記》影視里的齊天大圣，以在天宮醉酒的零碎步伐騰云駕霧般爬上云梯，旁人看著心都閃到喉嚨眼。每每這時，母親就嘟噥著嘴輕聲嘀咕數(shù)落著，我就站在樓梯口惡狠狠地斜視著他，但又生怕他一個趔趄從樓梯上滾落下來砸我個正著，真是身心飽受煎熬，我稚嫩的眼神與父母對孩子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指數(shù)是一樣的。

五

　　父親的一生，沒有多少舒心的日月。自幼喪父，家境貧寒，為建新安江水庫老家港口被淹水底，夾雜在移民隊伍里如漂流瓶般隨波逐流，找到落腳點與母親邂逅才算是塵埃落定，讓我們這個家庭枝繁葉茂。剛換上3毛6的大前門，寓意生活越來越好之時，父親卻患病了。

　　那一年，父母都在杭州醫(yī)院里過的年。我剛讀初二，自小多愁善感的我似乎丟了三分之二的魂在外面游蕩，根本收不住心放在學(xué)業(yè)上，更何況本來就是一只笨鳥。正月初九，我們村鬧元宵，縱橫交錯的弄堂里人頭攢動。那個熱鬧場面周邊村無一能敵，迄今為止依舊如此。鄰家門庭若市，而我家門可羅雀，那絲悲涼現(xiàn)在想起來還很濃烈。

　　元宵節(jié)過后沒幾天，父親回家了。此時他的食道功能已經(jīng)半關(guān)閉，醫(yī)生在他的腹部切了一個口子插了一根導(dǎo)管，這根導(dǎo)管是用來輸送營養(yǎng)液的。我揣摩父親這次已時日不多了，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堅強(qiáng)的他后來干脆不要母親幫忙，自己在導(dǎo)管里注射營養(yǎng)液，再后來他挺拔的身姿逐漸佝僂，骨瘦如柴，聲線變細(xì)。直到有一天，我晨讀后回家吃早飯的時候，家里來了裁縫姊妹花在堂前趕工，縫紉機(jī)上堆滿白布黑布。我走進(jìn)廚房，母親正埋著頭往灶堂里添柴炊飯，話到嘴邊又咽下，我明白這是給父親準(zhǔn)備后事來著。

　　我杵在父親床前，心里難受得要死。此時父親氣息已很微弱，他扭過頭來吃力地?fù)伍_眼睛瞪著我說：“你還不快去學(xué)校？”這倔強(qiáng)的父親，我是拗不過他的。為了不讓他生氣，我如行尸走肉般走回學(xué)校。

　　那天突然狂風(fēng)大作，雷雨交加，很短的一段時間里白晝猶如黑夜，這種天氣給人一種世界末日來臨的感覺，我心里一緊，第六感應(yīng)波傳出一種不祥的征兆。透過教室的窗戶，我看到春社老大癡（大姨家領(lǐng)養(yǎng)的大兒子，在名字后面加個“癡”的后綴上去，那是我們家族對喜歡人的愛稱）正撐著一把雨傘在風(fēng)雨里疾步，忽然他停下腳步，焦急得四處張望而不知所向。我一個箭步?jīng)_出教室門，沒等他開口，我便明白他的來意，甩開膀子就往家里飛奔。

　　這個倔強(qiáng)的父親為何在大限之日硬把我支開啊，或許他不愿意讓我看他最后那一小段煎熬的路程吧。如果他現(xiàn)在還在世的話，他若還不聽話，我定然會用時髦語罵他“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于是自娛自樂腦補(bǔ)了好多語后連鎖反應(yīng)。

　　當(dāng)父親得知自己患了絕癥之后，在行動尚還自如的時候就獨自去實地勘察，為自己選了一處登高望遠(yuǎn)的心儀墳址。待他離我們遠(yuǎn)去，所有心心念念的人他都能看見，包括遠(yuǎn)處蓮塘村的小姨、武強(qiáng)溪對面的阿妹、近在弄堂里的一家老小，他都能一覽無余。

　　每逢春節(jié)或清明節(jié)，我都會帶上愛人和女兒去墳前陪父親望遠(yuǎn)，捧束鮮花墳前靜放，燃根香煙投其所好。女兒站在墳前望著遠(yuǎn)方，“外公選的地方視野真開闊”，回首看看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又喃喃道：“外公年輕時真的好帥！”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他在那頭，我在這頭，這便是活著的人心里最大的遺憾了。

千島湖新聞網(wǎng)　編輯：葉青 姜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