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隱性采訪體驗與思考
真實是新聞的第一要素。想獲得事情真相，要盡量在自然狀態(tài)下捕捉，因此介入時的身份必須恰當、合適，否則很容易破壞新聞的本來面貌，獲得的只能是“偽新聞”。此時，隱性采訪常常是一種不得不采取的采訪方式。
不暗訪，無以獲真相
《青海民和：大量新石器時代文物被私藏販賣》是我和《中國質量萬里行》記者劉暢經(jīng)過艱難的暗訪采寫出來的。
網(wǎng)上有人發(fā)帖稱，青海民和文物販賣猖獗，而警察抓獲盜墓者一般只是罰款，而后將收繳的文物轉手販賣。劉暢試著聯(lián)系發(fā)帖者，約在某廣場見面，原來對方也是盜墓者，被警察抓獲過。但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讓他心緒難平：那被罰沒的文物竟然在市場上堂而皇之地出售！他認為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警察變成文物販，而且是無本生意。
不料剛有眉目，線索就斷了：舉報人失蹤了。也許，他自知是“污點證人”，繼續(xù)配合記者對他未必有利。于是在通報了線索后，還是選擇了退出。
怎么辦？公開的正面采訪無異于死胡同，特別是有“警察和文物販勾結”的嫌疑，去當?shù)毓簿衷儐柌粌H一無所獲，還可能會打草驚蛇。最后，我們決定暗訪，扮成喜歡古董的富商去跟文物販子接觸。在沒有舉報人提供的確鑿證據(jù)、一切只能靠調查獲取時，暗訪成為一種必要的手段。
在與當?shù)匚奈镓溄佑|中，對方一直在試探我們是否真是內(nèi)行。幸虧我們事前在網(wǎng)上瀏覽過各種彩陶的相關知識，然后“現(xiàn)學現(xiàn)賣”。好在對方急功近利，沒有識破我們，還無意中透露了一個信息：文物買賣還有一個護身符，就是辦成地方文物收藏協(xié)會出具一張收藏證書，就可以放心大膽地進行交易。青海省文物收藏家協(xié)會秘書長對我們“辦證的動機”心照不宣，稱證書“安全、管用”，可以放心地把文物帶出青海境內(nèi)。由此，從某個側面證實了當?shù)厮讲刎溬u文物的肆無忌憚。
以“明訪”為名的暗訪
在調查性報道采訪中，記者通常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知情人或當事人拒絕透露信息。由于所涉事件一般都較敏感，知情人為避免引火燒身，通常都會三緘其口，避而不談。為了盡量少吃閉門羹，有時候就不得采用一些以“明訪”為名的迂回策略。
在上述文物案中，通過暗訪，我們證實了私藏販賣文物的事實，但尚不能證明警察卷入其中。雖然已經(jīng)得到包括舉報者在內(nèi)的一些村民的指認，但證據(jù)還是單薄，還需經(jīng)過官方核實。如果正面詢問，得到回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是官方未必掌握事實，二是即使掌握，一般來說往往選擇“家丑不可外揚”。
于是，我將真實的采訪意圖掩藏在表面性的采訪中，向當?shù)毓簿至私鈧善莆奈镓溬u案件的情況。這是宣傳政績的正面采訪，想必會認真介紹，但出乎意料的是，公安局領導竟然十分明白地否定了當?shù)匚奈镓溬u的情況：沒立案，沒記錄，也沒有收繳上來的文物。在向文物部門詢問時，回答一致：近年來沒有公安收繳的文物移交。
“明訪”官方的回答，實際上證實了舉報的實情：地方派出所處理這類文物販賣案件往往選擇“私了”，私自罰款放人，并將文物收繳，再轉賣“創(chuàng)收”。后來我將這一情況如實寫在稿件中，引起輿論嘩然。不久，青海省公安廳成立專案組對此進行調查，民和縣公安局總堡鄉(xiāng)派出所民警李勇鵬以涉嫌濫用職權罪被移送檢察機關。
體驗式采訪 還原真實現(xiàn)場
暗訪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可以將新聞現(xiàn)場進行還原。比如《河南洛陽：高考移民成公開產(chǎn)業(yè)》一稿，全程都是以暗訪進行的。
我和同事張國扮成一對姐弟，為正在讀高中的表弟“找門路”，向中介咨詢高考移民事宜。當我們應約來到一家旅館時，已有4位家長捷足先登。其中一對母女顯得非常急切，女兒當年高考落榜，母親看到其他分數(shù)相同的學生上了大學，后悔沒早走這條路。
真實的新聞現(xiàn)場，鮮活的事件，正在我們眼前發(fā)生。試想如果我們以公開的記者身份，首先無法進入現(xiàn)場，即使進入也絕對看不到這些真實的“表演”。
高考移民的關鍵在于戶籍和學籍，我們暗訪的3家移民中介機構都各有神通：有的是直接辦一個新戶口，這邊的戶口不動；有的以職業(yè)院校的名義遷移戶口。移民的價錢均在3萬元左右，有的需一次付清，有的先交一半，等戶口辦妥后再交另一半，雙方簽訂正式的合同。中介表示，這些費用有很大部分要用于打點“公安和教育局的”。
為了讓我們相信他們的“能耐”，中介給我們展示了歷年移民成功的考生，有他們的新舊身份證對比、高考分數(shù)及最后錄取的學校。
幾天暗訪下來，高考移民的辦理過程躍然紙上。我們將此如實寫入稿件中。文章發(fā)出后不久，有關政府部門對高考移民問題進行了嚴查。
暗訪中的危險與掙扎
記者暗訪，做的往往是一些揭黑報道，一旦身份暴露，對方可能會進行瘋狂地反撲，甚至不惜代價進行“滅口”。就采訪實踐而言,作為一種特殊的職業(yè)行為,記者的暗訪要面臨許多困難以至生命危險。
在洛陽采訪時，我就遇到一次這樣的“危急時刻”：在暗拍學籍資料時被對方發(fā)現(xiàn)，我全身都僵住了，端相機的手也在顫抖。但很快我意識到，必須要冷靜，否則暴露的后果不堪設想。我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裝作毫不在意地說：“我?guī)腿思掖蚵犌闆r，拍點照片好說清楚。怎么，這不能拍嗎？”
對方顯然清楚地知道他們所做之事是違法的，當然不能讓人留下證據(jù)。我于是又“平靜”地說：“不讓拍算了，剛才你又沒說，刪了不就是了?！蔽耶斨鴮Ψ降拿鎰h掉了一張照片，然后迅速將話題引開。出來以后，我就將所拍照片以彩信的方式傳回給編輯部。
實際上，暗訪不僅會面臨危險，有時還要面臨情感上的困惑與掙扎。暗訪意味著要掩藏真實身份，扮演臨時角色。而記者在以這個角色和對方相處時，有時會有一些內(nèi)心不安，甚至陷入理智與情感的沖突。
《中國質量萬里行》記者劉暢是山西“黑磚窯”事件的最早揭露者之一。當時，有很多媒體獲得了線索，但一直無法取證。劉暢扮成外地商人，在嫌疑最大的那家“黑奴”工地租房住下來。后來閑談中，他與房東說準備開磚廠，資金、場地等都準備好了，可是原來聯(lián)系好的一批工人卻因故來不了。接下來幾天，因為“工廠無法開工”，劉暢“理所當然”地不再外出，房東便借機和他攀談試探，后來對劉暢深信不疑，連十幾歲的小兒子也非常喜歡他。
暗訪之后，劉暢獲知了“黑磚窯”的秘密，于是他報了警，很快那些違法者被抓，其中包括那個房東。正在這時，劉暢接到房東小兒子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逃脫。他還不知道，正是這位信任的叔叔讓他家里“不安全”的。此時，警察正在追捕參與犯罪的小兒子，劉暢的電話記錄是最好的線索。難道自己要利用這種信任，布置陷阱讓警察將其抓獲嗎？劉暢陷入了痛苦的感情掙扎中。但法律是無情的。最終，警察在劉暢的配合下，將逃犯抓獲。但劉暢的內(nèi)心卻一直在煎熬，他永遠無法忘記，房東小兒子戴上手銬時對他投去的不解和憤怒的目光。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調查型記者，在無數(shù)次面臨危險和威脅時都未曾退縮，此刻卻因為一個男孩而流淚了。
隱性采訪的倫理爭議：
誠實和真相哪個更重要
隱性采訪的記者，工作類似于警察的“臥底”，但在合法性上又顯尷尬。他們面臨的最大的困難，不是險惡的環(huán)境和內(nèi)心的掙扎，而是身份的不被認同。
在青海民和文物案采訪結束后，報社收到上級轉來的舉報信，是我暗訪時與之周旋的那個文物販子寫來的，稱我假扮古董商，誘導其犯罪，違背了記者的職業(yè)道德。我如實向領導匯報了當時的暗訪情況，后來雖未追究，卻讓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頗為難堪。因為，暗訪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即便動機純正，事實上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應，仍然面臨著道德的拷問。
暗訪是在被采訪者不被告知的情況下進行的,記者在暗訪中往往以說謊的方式(或隱藏身份,或示以假身份)獲取需要的信息。有些學者提出,記者的說謊行為本身是與日常道德相違背的,其手段是不道德的,獲得的新聞的價值就值得懷疑。
最典型的例子是,1978年美國《芝加哥太陽時報》刊登系列暗訪報道,揭露州和市政府掌管商業(yè)安全及衛(wèi)生的官員同意不合標準的物品與設備通過檢驗。次年普利策獎評審委員會未授予該作品獎項,原因是認為該報道中暗訪方式的運用不合乎倫理原則。評委質疑說:“報紙本身獲取新聞時不誠實,怎能為誠實和尊嚴而奮斗？”
在《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yè)道德準則》中，雖然沒有明確反對暗訪，但有一條規(guī)定，“要通過合法和正當?shù)氖侄潍@取新聞，尊重被采訪者的聲明和正當要求?！币恍＜覍W者認為，這個規(guī)定對暗訪并未提倡。因為“尊重被采訪者的聲明”的前提，自然是記者公開采訪。
也有不少學者呼吁，記者要多些“明察”，少些“暗訪”。實際上，他們并不了解當下新聞采訪的環(huán)境。獲取事實之難、采訪遭拒之頻，是媒體面臨的廣泛困境。其原因在于，社會丑惡現(xiàn)象一般總是在暗中進行的，依靠記者的正常采訪有時很難獲取事實的真相。直接通知執(zhí)法部門卻又缺乏證據(jù)，有些甚至是執(zhí)法部門直接參與違法的。如前所述幾例，如采用“明察”手段，注定會空手而歸。于是，真相無人揭露，違法者繼續(xù)違法，百姓利益繼續(xù)被侵害，那么，恪守誠信和揭露真相，到底哪個更重要？
有人認為，記者的職責就是對客觀發(fā)生的事情進行報道，是一名記錄者，不應該是參與者、制造者。問題在于，有時候如果不親歷就無法當記錄員，就無法揭露損害公眾利益和危害社會的行為。大眾媒體肩負著扶正祛邪、激濁揚清的輿論監(jiān)督責任，面對丑惡現(xiàn)象而不作為，明知公眾利益受到損害而袖手旁觀，那是一種更大的不義。
因此，我認為，隱性采訪是記者為了公眾利益不受損失或侵害而采取的一種迫不得已的手段。朱熹說過：不以小惡掩大善，不以眾短棄一長。這個出名的刻板道學家，尚且把“善”和“惡”從行為中分開來看，我們又何必臟水和孩子一塊潑呢？
當然，記者在暗訪中要遵守一系列規(guī)則：首先，絕不能造假。事實是新聞的本源，真實是新聞的生命，“用事實說話”是新聞報道的基本原則。暗訪由于種種原因，面對遠比公開采訪多得多的指責，更有必要在事實的核準方面傾盡全力，熟練掌握客觀報道的技法，嚴格區(qū)分事實與言論的差異，冷靜敘述事實。
其次，記者要嚴格把握好自己的社會角色。記者也是普通公民，沒有任何超越法律的權力。因此，暗訪首先要保證不違法、不越位。如果暗訪涉及的題材屬違法亂紀類的，要注意參與度的把握，及時通知執(zhí)法部門，引入法律制裁。當然，必須注意時機的把握。南京一名女記者在揭露某偷盜團伙的臥底采訪中，沒有及時撤出并通知警方，而是參與了偷盜，結果自己也被判有罪。
實際上，大量的采訪任務是難以完全通過暗訪完成的，隱性采訪通常是與公開采訪手段結合采用的。當記者利用暗訪掌握大量的新聞事實時，可以適當?shù)剞D為公開身份采訪，這不僅有助于報道的順利開展，還能對暗訪得到的材料作進一步的深入驗證，提高新聞的可信度。
?。ㄗ髡邌挝唬褐袊嗄陥笊?王俊秀/文）
來源：人民網(wǎng)-傳媒頻道
千島湖新聞網(wǎng) 信息發(fā)布：方耀
走向全媒體——千島湖傳媒中心十年歷程